一路无话。
其实并非周宇不想与斐莉交谈,只是二人的立场实在无法统一。斐莉无法理解大都督一无所求、悲悯天人的大无畏大奉献精神;大都督也无法赞同姑妈宁死也不对水王漓痛下杀手的豪情万丈。
毕竟一夜夫妻百夜恩,当年那段受尽**的岁月虽然犹如梦魇般缠了她一辈子,可说到底斐莉一生却只有水王漓一个男人。这就比较可怕了,周宇听说过斯德哥尔摩症候群这种病症,他无法确定斐莉的真实意图是为了帮助自己还是间歇发病状态下的一种生理反应。
眼前的醉花城已经若隐若现,走出这片林子就该抵达都城东麓。周宇把斐莉坐着的背篓放下,大口大口喘着粗气。
“我说、姑妈,前面、就到了,您有、有什么好法子,进城吗?”
既然小薇娅和斐莉自己都没有对入城之法存疑,周宇心里想的是她们一定胸有成竹、手到擒来。
“呃,让我想一想!”
大都督一个跟头绝倒在地,差点儿把老血吐出来。姑妈,您是我亲姑妈,我背着你走了四天三夜,什么时候您想不行啊?非到了这里才开始想?
难不成您之前一直在休息,放空自己?
“这醉花城有一条隧道通往王宫。。。”
“姑妈,您不用说了。那条隧道早就暴露了,上次我营救霏琳娜的时候发现那里重兵把守、水泄不通。您要是想从那里进入怕是要凉了黄瓜菜。不是我说姑妈,您不是上天派来玩我的吧!”
周宇气不打一出来,马上就要骂街了。
斐莉哪里听得懂这个梗,那颗好眼珠盯着周宇上下打量了一番,从他表情判断出这小子是挖苦和嘲笑自己,却也不着恼,兀自撇过头去不再与他说话。
“小子,你过来。”
“干嘛?”
周宇没好气地甩了她一句。这老太婆也忒可恶了,这不是纯心整自己嘛!最毒妇人心,坏人变老了,都是形容她最恰当不过的词了。
“我问你,你对霏琳娜的情感到底是怎样的?”
“没怎样,不知道,没想法。”
大都督头不抬眼不睁,用一根树枝在地上胡乱划拉着。
“你就一点都不动心?”
“有或者没有,跟您老有什么关系?”
斐莉重重叹了一口气,抬起头望着已经向四个方向远去的烈日。黄昏就要来了,日头越来越远、背道而驰,奋不顾身地逃向各自的对角线,生怕一个不小心被月亮逮到,失了光明。
可光明,不还是被它们带走了吗?
“我有一个法子,可以进入醉花城。不过呢,你要先答应我一个条件。”
“说吧。”
周宇完全不把斐莉的语重心长当回事,这老巫婆不值得信任。
“你先答应我,小子!”
“嗯,我答应你。”
这种态度一看就是敷衍,可谁想斐莉居然当真了,表情如释重负、笑靥如花。
她那张丑陋至极的面容配上这抹笑。呸,真配不上。
“既然你不喜欢,那也强求不来。我是女人,男人动不动心我自然一眼就能看穿。我只求你今后善待索拉西亚,善待霏琳娜。我们家族命苦,如今单剩她这一脉,虽然不是我所出可永延帝祚之事只能落在她之肩膊。”
什么意思?周宇抬起头看着笑与泪同时存在的斐莉的脸。老巫婆说这话怎么有些交代后事的意思?
“我听不懂您的话。”
“哈哈,懂也好、不懂也罢,你非常人我自有计较。我只劝你好自为之、适可而止,那些不想看到的人、不想看到的事,我自然不会去看。我死后,你寻遍我之发肤自然可得入城之法。”
“什么情况啊,姑妈?什么就你死后?您这不活的好好的吗?”
“记住我跟你说的话,还有那咒语。。。”
缓缓地,斐莉低下了头。虽然整个人坐在背篓里,可身子却萎缩成一团,没有任何生气。
“姑妈、姑妈?”
大都督急忙起身扶了扶斐莉的肩膀,可是那躯干如同枯树枝一般,一碰就仰面翻到过去。
斐莉的脸上没有任何血色,也许这张在烈火下苟且生还的丑陋面皮更适合一个死人。但面对这种死法,周宇有些接受不来。
“姑妈,您怎么了?”
再一次试探她的唇上,已没有任何气息。
斐莉的确是死了。
周宇很纳闷,刚才不还说的好好的吗?怎么一句不和就要自杀了事呢?这是什么心态?这是什么肚量?我不就态度差了一些吗?至于不至于以死相逼呢?
冷静了几秒钟后,大都督开始反思。不对,这一切都是有预兆的。他把斐莉放平,一股紫色的液体从她嘴角流出来,散发出难闻的腐臭气味。
是夺命草。这种草药周宇以前听博拉达提起过,据说药性之毒甚至连尸沼章鱿都能毒死。这也解释了为什么这东西还有一个外号叫做“永别草”。
举在斐莉耳边的手急忙缩了回来,他深知永别草的厉害,即便皮肤沾染上了,也会腐烂到底除非立刻用刀割了染毒之肉。
看来斐莉是早有打算要自戕而亡,否则这草药发作也需要一时半刻。再说了,若不是用永别草,就凭着她这“金刚不坏之身”,一般方法还真杀不死她。
再厉害的疫苗,也招架不住人求死的心。
愣在当场,大都督不知道该想些什么、做些什么。那么杀都没杀死的一个人,一个老巫婆,居然在醉花城下选择了最激进的方式结果了自己的性命。她到底为什么?
如果说她有心愿未了,一个夙愿支撑她走到今天才决定离开人世,那今天发生了什么特殊之事吗?除了我给了她几句狠话以外,没有什么啊?
想来想去,周宇终于想通了。斐莉想死,甚至很早以前就想死,去阴曹地府会她那忘恩负义的哥哥,也就是霏琳娜的亲爹。
可她没有脸,她觉得自己不干净,甚至不祥。她被水王漓玩弄后,女人嫁鸡随鸡嫁狗随狗的天性始终在折磨着她,伴其一生、挥之不去。
在这样纠结的人生中她走过了大半辈子,直到后来霏琳娜成年,与其他几位兄弟姐妹开始争夺王权之事爆发后,失踪已久的斐莉选择复出。她不希望人们忘了她这位醉花公主,醉花公主只有一位,那就应该是她,不能是别人。
归根结底,她没有多想做这个君主。如果想,二十多年前她就不会拱手相让,她是不想让别人专美于前。她受不了那桂冠旁落他人。
然而,当自己的好戏被周宇破坏了以后,良心发现的斐莉本打算以死谢罪。不对,谢罪这个词不准确,周宇现在有充分的理由怀疑她有一百种方法可以逃脱,完全没必要在众目睽睽之下引颈就戮、丢人现眼。
只是当时打定主意要诀别这块大陆的她失算了,她接种了疫苗以后,没有那么容易杀死。即便反复使用各种刑具,也很难结果她悲剧的生命。
奇迹般从暴尸荒野到流离失所,再到被薇娅的童子军收留,斐莉经历了人世间最痛苦、最艰难的一段岁月,比起当时受尽**、日夜承欢还要煎熬。因为她在寻找一个活下去的理由,没有信念支撑她继续前行。王者,那是一条死路;田园,心中没有那份安宁。
直到周宇出现在她面前并展示了自己异于常人的潜能,结合那些关于他的传说故事,斐莉相信是时候吧所有交代下去,安静地离开人世了。
物竞天择、适者生存,斐莉曾几何时有大把良机站在食物链的顶端,她都选择放弃了。大都督认为,她的骨子里还是充斥着女人的天性——矛盾。她爱爱的不彻底,恨恨的不绝情。
这往往是女人在男人身边保持状态的缩影。
她不想再看到水王漓,也不想再与霏琳娜面对面,甚至不愿意任何认识自己的人看到她今天这副模样。能给西岚奴留下最后的一点儿福祉,由他来传递到索拉西亚每一个至黑至暗的角落,自己也算死得其所了。
终于,周宇在寻遍了斐莉浑身上下之后,找到了一处异象。身体发肤受之父母,更何况男女授受不亲,大都督是说服了自己好几遍才做到心如止水、明镜非镜。
那是一块纹身。
位置在斐莉的右肋之下,一个婴儿手掌大小的图案,周宇翻来调去看了半天也没看明白那个纹路是什么意思,只是组成图案的那些线条有点儿类似于水波纹。难不成这就是水王漓的尚方宝剑、通关牒文、接头暗号、虎符纹章?
取下纹章是一个技术活儿,大都督要在心无杂念的状态下用小刀一点点把那块皮肤切割下来,还要保证不过多伤害到斐莉的尸身。
说到底,这婆子还是值得他尊敬的。也许从出发的那一刻起,斐莉就已经在盘算着如何跟周宇张嘴,何时开始动手。她不想留下遗憾,就这样死在一个陌生人面前是她最体面的结局。
所以,周宇也要善待她。即便没有任何人在场,他还是对斐莉的尸身行了三叩九拜的大礼。说破了天,晚辈叩拜长辈都没有错,更何况还是一个置生死于度外的人。
没有棺椁,周宇就用刀一点点刻倒一棵大树,从中间剖开来手工做一个。没有陵寝,他就用药铲一点点挖、愣是刨出了一个三尺见方的深坑。
没有墓碑,他如同对待凡蛹一样,一笔一划用汉字刻出了铭文:至真至明忠邦达义醉花公主斐莉之墓。这个名头,她配得上。
怀揣着那片还带着血丝的人肉纹章,周宇大踏步向醉花城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