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在宾馆住了一夜。第二天清早,太阳升起的时候,我们就打车去了城郊的公墓。
扫墓的时间并不是非要在清明当天那么严格,一般是前三后四都可以,放的宽的地方,说是前七后八都有效。所以,我们来的时间也不是清明当天,而是提前了两天。一来是我请假的时间早了一些,而老板又比较有行动力,出发得十分麻利,二来或许我的心里也藏着些阴影,怕在清明那天碰上家里我不愿见的人。
虽然我并不确信,我那两位叔叔究竟还认不认他的大哥,我父母的墓在清明时分究竟还会不会有任何其他人去探望照料一下。
说起来,清明祭扫的时间,正好是一年中春色最为明媚的时光。城中绿柳如丝,繁花致密,蜂蝶乱舞,看上去让心情不自觉地轻起来。
这是一件矛盾的事,明明祭扫是一件忧伤的事情,而约定俗成的纪念活动却选在了这样的一段时光,所以祭奠和郊游踏青往往连在一起,以免两次外出。当我坐上前往公墓的的士的时候,根本就无法理解,如果是来扫墓的,怎么可能还有心情出去踏青呢?
反正我是没有的,我甚有些担心,当我看到父母的墓碑,会不会忍不住情绪崩溃。
但是,当时光流逝,当人渐渐接受了我们必将天人永隔这个事实,或许悲伤会渐渐地被时光治愈,不再有那么多的疼痛,而只剩下祝福和思念。再过一年、两年,十年、二十年,当下一个清明,下下个清明我再回到这里的时候,或许就会是另外的一种心情了。
记得宋代有个叫高翥的人写过一首诗,我当时读得时候就感觉有些怅然,现在想来,那种惆怅的感觉便更加明晰。
南北山头多墓田,清明祭扫各纷然。
纸灰化作白蝴蝶,泪血染成红杜鹃。
日暮狐狸眠冢上,夜归儿女笑灯前。
人生有酒须当醉,一滴何曾到九泉。
在祭扫的那一刻,人们是如此的伤心,可是祭扫过后,便各有各的欢笑。人一旦死去,就什么都成了空,什么也左右不了了。
逝者已矣,而生者还要继续前行,并不是爱意减少了,这只是一种规律和必然。但是对于逝者来说,或许自己的生命对于自己来说就是全部了,并不能指望自己爱着的人们会把自己时时刻刻地放在心尖上。
然而,这也正是清明祭扫的意义所在。推却一切尘俗的牵绊,花一些时间,一心一意地思念他们。
这次来墓园我并没有带民间扫墓时要焚化的纸钱,因为是公共墓地,那样做是禁止的。我就是买了花束,带了一瓶父亲最爱喝的酒。今天去,主要是想擦拭下墓碑,清理打扫一下,然后在那里跟父母说说话。
不是说,虽然人鬼殊途,可思念是可以穿越时空,传达给他们的吗?
出门前,我特意换上了一套黑色的西装。丽卿今天只化了个淡妆,还把一头长长的卷发盘了起来,别有另一样的妩媚。我忽然意识到,其实她很少穿如此素淡的颜色,那黑色裙子和素色外罩,都不是她的喜好。她虽然什么也没有说,可是她在这件事情并没有粗心和犯迷糊,让我莫名地十分感动。
我是在举办完葬礼,处置完墓地的事情,才离开家远行的,所以对于墓碑的位置,我知道得非常清楚。当我踏进墓园,远远地眺望墓碑所在的位置时,却惊讶地发现,墓碑前已经站了一个人。
我并没有想到,除了我之外,还会有其他人来扫墓,因为父母的葬礼都办得草率无比,场面冷清。我当时哭着向二叔三叔抗议过,可是根本就没有人理我,我人微言轻,根本就改变不了什么。
而那时叔父们对我的冷淡和嘲讽,我永生永世都难以忘怀。
那个人背对着我站着,穿着一件黑色的小风衣,身材不高,十分清瘦。我走近了一段距离,从背影就认了出来,这居然是三叔家的堂弟陆家兴。
家兴比我小五岁,今年才准备读大学。在所有的兄弟姐妹中,家兴是唯一一个和我走得还比较近的,大概是因为家族中除我之外,性格最绵软的就是家兴了。
我离开这座城市之后,所有亲属之中,只有家兴给我打过一个电话。他同样什么都做不了,只是问我去哪里了,过得好不好,问我需不需要钱。
他自己还是个学生呢,并没有自力更生的能力,却尽自己所能地想要解我的燃眉之急,让我过得好一点。那时候我刚刚在酒吧安顿下来,心里还乱得很,听到家兴的声音,我感觉鼻子阵阵发酸,用尽全身的力气才克制住自己,没让眼泪掉下来。
“家兴……”当我走近了他的时候,从身后呼唤他的名字。我听到自己的声音有一丝颤抖。
家兴回过头来,看到是我,愣了数秒,才回过神来,脸上缓缓地露出笑容,叫了一声:“世宁哥!”
才两个多月不见,家兴似乎长高了一点。他本来就是个性格内向的男孩子,此刻他的眉宇间似乎又染上了一抹忧色,让他的形容更显忧郁,完全不像一个只有十七八岁的小男生。
我看到父母的墓前,放上了一束洁白的马蹄莲,摆上了果盘供品。
“家兴,谢谢。”我真心实意地对我的小堂弟说。
“世宁哥,我很难过。”家兴咬了咬嘴唇,“我什么都做不了,也完全弄不懂他们为什么要这样,对不起世宁哥……”
我连忙止住了他的话。
“你有什么可说对不起的呢?这跟你一点关系都没有啊!”
“不是的,世宁哥,我爸他也……我求过我爸的,可是我的话从来都没有人会在乎……”
我明白,他说的是三叔的事情。我父亲兄弟姐妹共四人,父亲是老大,很早就继承了家业。现在父亲不在了,家里的事情变成由二叔说了算。二叔是个强势的人,我从小就很怕他。三叔没有二叔那么强势,存在感也相对薄弱,但是在我父母出事后,他却坚定地站在了二叔那一边。
有时候我在想,二叔和三叔是要有多么恨我父亲,才能在这种时刻把事情做得那么绝呢?从前我只能感觉他们兄弟之间关系冷淡,那些深层次的矛盾,却是我完全不知道也想不到的。
“世宁哥,”家兴略微低着头,小声地说,“我也不知道下一次什么时间才能过来看望大伯和大伯母了,因为我也要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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