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昏已至,寒风肆虐,茂密的丛林中传来不安分的响动。逼仄的村门前,黑暗侵蚀着摇曳的火光,虬枝败叶亦攒动起妖异的阴影,漫漫长夜正伸展着爪牙包围住所有空隙。
我听见落叶于脚底碎裂的声音,右手间瑗的手腕宛如寒冰一般。
“跑——”
耳畔边传来带着破音的低呼,在压抑的空气中我转动僵硬的脖颈,依稀看见眼眶边缘瑗的身影正在慢慢缩小,
“我们得跑!不然,不然他们会——”
瑗失声尖叫起来,声音被恐惧拉成了一道细丝,它猛地挣脱开我,转身便想冲进一旁的灌木当中。
“慢着!”
我喝道,在瑗即将跑开的瞬间抬手扯住了它的肩膀,但在这刹那自瑗体内爆发出的蛮力又岂是凭我能拦住的。眼看着它毫无阻碍冲出去半米的同时我一个趔趄差点没摔到地上,我只能甩出最后的底牌,
“你难道不想再见他了吗!”
此话一出,我便知道奏效了,瑗立刻像个木头一样钉在原地,浑身战栗着保持着前冲的姿势,我也在一旁喘着粗气,等待它下一步的动作。
虽然瑗还在两难之间挣扎,但我已然搞清楚了自己现在到底该做什么。其实从第一个村民做出那番诡异的举动时我便发现,出于某些原因,瑗在这些人心中的身份极其特殊,他们应当不会对我们轻举妄动。而且说不定我还能利用这种关系,调查少女和女孩的行踪,甚至找到藏在这一切背后的蛛丝马迹,所以不论如何,也绝不能让瑗从这离开!
想到这些,我赶忙补充道,
“你觉得要是玦回来之后没找到你,你还有可能再见到他吗?!”
突然,瑗身体上细微的颤动戛然而止,她缓缓回过头来,半张着嘴,眼神空洞的恐怖。可须臾间,这份神情便从它的脸上消失,只留下满溢的悲伤,
“好......我留下,我会留下。”
瑗低下头站在原地,如瀑的长发后看不清它的脸,四周只萦绕着几声强忍的啜泣——若隐若现,又扎人骨髓。我不能理解瑗的决定到底意味着什么,也无法体味到在被当成怪物的那些日子里它是什么心情,但我明白从十年前玦离开的那一刻开始,它就是为了相遇而活,这份悲哀,也唯有在见到玦时才会消退几分。
只不过那种事,是永远不可能的。
无边寂寥中,一个声音从我身后响起,
“你有罪。”
噗通——
心脏像是漏跳了一拍,浑身的力气被瞬间抽离,下一秒我身子猛地一软,直挺挺倒在了地上。
尘土自耳边飞落,人群嘈杂吵闹。我感到温热的血液涌出伤口,流过眼窝,最后滴落于灰暗的土地上,绽放,消逝,只留下挥之不去的腥臭。
我茫然的张着双眼,可四下只有一片虚无。
我害怕,绝望,我想狂奔,想怒吼,想像个疯子一样证明我的存在,可换来的,只有逐渐远离的意识。
俶尔,黑暗的幕布上破了一个洞,透出一束白光,光芒自深渊飘来,越来越近,那是一个人,一袭白衣的少女。
惶恐交替为喜悦,惊惧墨散为心安,我是在笑吗?那是眼泪吗?我伸出手,触向少女的衣袂,可碰到的只有一小段缥缈的烟雾。
此时,少女的容貌逐渐清晰,像是摘下了模糊的透镜,凝聚成一张清秀的面庞,无比熟悉,无比陌生,我屏住呼吸——那是瑗的脸。
瑗开口了,声音宛如幽冥:
“你有罪。”
接着,一切归于空寂。
“我不是!”
大叫着,我睁开了眼睛,气喘吁吁,额头上沾着什么东西,和汗水混合在一起黏糊糊的让人心烦。
“靠靠靠,我的头!啊——”
片刻后,神经开始发挥作用,躯体承受的伤害被快马加鞭的送往大脑,一时间我就像是个病房里打针的小孩儿一样龇牙咧嘴的叫了起来。
“你醒了?!你终于醒了!大夫,大夫!”
在疼痛的轮番轰炸中我抽出一点空闲,眯缝着眼看向房门,刚巧瞥见一抹淡绿飞到门口,兴奋的说着些什么。
“圣女还请先退一步,待老夫进去查看一番。”
“嗷,好!你进,你赶快进去!”
“多谢圣女。”
接着,瑗便从床脚分外小心的爬到了另一侧,委屈的站在了墙壁与床沿的缝隙处。
“什么......圣女?”
似乎我还无法完全控制自己的行为,在有一句没一句听着房门处的对话时,我也无意识的喃喃起来。
“是啊,薇蕨的救星,凡人的信仰,伟大又无私的——圣女。”
沧桑的声音传来,我歪着脑袋,松开扒住脑袋的双手,同时一名老者也正越过门槛,手端着烛台走到了我的旁边,
“我是这座村里的村医,欢迎来到薇蕨。”
睿智、威严,恐怕是这位老者给我的第一印象,虽然雪白的长须已经垂到了他的胸口,皱纹与斑点也布满了面额,但那双炯炯有神的眼睛,却始终透露着不对年龄低头的意志。
“小伙子,现在感觉如何。”
也不等我回答,他将手中的烛台挂在一旁生锈的铁钩上,然后从容的伸手进腰间的挎包,从中摸出了一片干燥的薄叶,捏碎,撒进床头摆放的水中。
“头,好疼,而且晕,感觉我刚才好像看到了什么,什么像幻觉一样的东西......之类的。”
我皱着眉头,一五一十的描述着自己乱做一团的状态,老者则边用一支细杆搅拌着水中的碎叶,边点头听着,到最后,竟蓦地笑出了声来。
“糟老头子你笑什么?!很好玩吗?!”
虽然我没法表达自己的不满,但瑗却恰到好处的帮我出了口气。
“呵呵,圣女息怒。”
老人回答时,甚至都没有转头看着瑗,
“老夫只是觉得,自己这调制毒药的手艺,愈发精进了。”
“哈?”
再也管不上身体的疼痛,我连忙瞪着老人喊道,
“什么毒药?”
老者停了下来,将手中的溶液举在闪烁的灯光前,满意的点了点头,接着才朝瑗微微欠身,询问道,
“圣女?”
瑗被两个人注视着,表情也显得有些不自然,它想了半天,最后还是捂着脸低声说,
“你......告诉他吧。”
“遵命。”
在得到肯定的答复后,老者笑了笑,将手中的杯子摆在一边,接着双手自然的交叉在一起,对我讲起了刚刚发生的事情,
“小伙子,想必你也看出来了,跟着你的这位,可不是什么简单的人物,总结的说吧,你可以把她理解为我们的救世主,或者说是因为有了她,我们中的大多数人,才得以在这残酷的森林中存活下来。”
“救世主?”
我一脸疑惑的看向瑗,可后者的样子看上去也不像知道的更多。老者继续说道,
“具体圣女和我们之间的渊源呢,就轮不到我来告诉你了,毕竟大祭司一向希望告知仪式能举行的正式些,不过在这之前,我倒可以先给你透露一些。
圣女,曾经是生活在薇蕨的,可是却由于恶魔的侵扰被赶入圣山。虽然遭受磨难,但在这一路上圣女无意洒下的血液阻拦了恶魔的步伐,同时也赐予了薇蕨一个无比高尚的礼物!这也是我们一路追随她至圣山脚下的缘由!”
老者说道激动之处时,忍不住朝瑗鞠了个躬,
“这礼物就是——‘枯萎’!”
“这......也算是礼物吗?”
我将信将疑的摇了摇头,但剧烈的疼痛又马上把我震得叫唤了起来。
“呵呵,我不知道小伙子你成长的地方是什么样的,但对于薇蕨的人而言,这便是最珍贵的圣恩了。”
他忽然顿了一下,接着阴仄仄的压低了声音道,
“你以为这片被诅咒的森林,会停止生长吗?”
登时,一个恐怖的念头自我闹内发芽,我看着老人那双沉淀着无数岁月的瞳孔,手不自觉的缩进了被子里,
“你是说——”
“对!”
还不等我说完,他抢先一步确实了我的猜想,
“在这儿活着,可远比你想象的要难!”
说完,老人忽然露出了异样的笑容,他僵硬的弯下腰,掀起了自己的裤管,我凑过头去,才发现他身下原先是小腿的地方,一左一右各绑着两截木棍。
“靠......”
瑗也学着我感叹道,然后颇有些关切的问老人,
“这恐怕要等很久才能再长出来吧?”
“呵呵呵呵......”
老人嘶哑的笑声听得我直发毛,
“圣女有可能所不知,对于我们凡人而言,这便是永久的缺陷了。”
“天呐。”
瑗捂着嘴,表情震惊的夸张。
“所以,小伙子——”
眼见效果已经达到,老人也重新扶着床缘站直了身子,语重心长的对我说,
“这片森林是有生命的啊,而它唯一的愿望,就是啃食血肉!不管是藤蔓,尖刺还是毒雾,只要你一旦不小心中了招,便永远成了它的肥料,烂在地里!而且就算你拼了老命砍出一片空地来,只消一昼夜,所有努力便荡然无存。没光的时候,长势快到你无法想象。
而且你知道什么是最糟糕的吗?是食物!那个时候,人们都饿疯了啊!可是哪有吃的?!大家只能苟且偷生,运气好了找到没毒的果子,或者残废的动物,运气不好嘛......呵呵,呵呵呵呵。”
他说这些话的时候一直盯着我看,这种毛骨悚然的感觉一时竟盖过了头疼,
“所以,你知道圣女对我们而言有多重要了吗?正因为有她,我们才能得到这片稳定的生存空间,甚至还可以开辟几块来种些食物。而当时你对她的行为,也不能怪我们错意为一种威胁吧。”
话题结尾,老人做着最后的总结。我也无可奈何,只得端起了他递来的水杯,将其中略带腥味的液体一口灌下。
“诶,等等。”
可是擦着嘴时,我突然发觉到一丝不对,
“你不是说那些地面都能让森林枯萎吗,那怎么还可以种粮食呢?”
“哦,这个啊,是因为——”
就在老人准备解释的空当,门口突然闪出一个衣衫不整的年轻男性,他是如此兴奋,甚至没来得及向瑗行礼,
“蕨爷!蕨爷!出大事了!村卫在西二的田区边上抓住了俩人!”
一向从容不迫的老人居然也有些激动,他忙问道,
“什么人?”
“一个小姑娘!还有一个蛮汉子!”
突然!我的心猛地揪在了一起!手中抱着的水杯滚落在地,砸成了一堆碎片!但老人却完全没在意,他一瘸一拐的冲到门前,对着年轻人焦急的问道,
“村长怎么说?是留,还是————”
年轻人神采飞扬的打断了他,喜悦的表情简直像中了头彩!
然而他接下来说的话却差点没让我再昏死过去!
“嗨呀!村长说今天是大喜的日子!当然是剁成肉块儿!种到地里啊!”
“什么?!!”
我大吼一声!掀开被子直接从床上蹦了起来!年轻人在门后看着我,像是在看一个弱智!
“你们TMD要干什么?!!”
我歇斯底里的狂叫完,整个房间陡然陷入了一片死寂!只有老人像是恍然大悟般叹了口气,对我笑道,
“老夫先前提到的田,
可没说种的是粮食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