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末世挣扎 第一百四十一章 蚍蜉之殇
可能是因为长时间没有雨水的缘故,晚春的仁安,非但看不见哪怕一丝春色,反而,多了一股深秋的肃杀悲凉。这悲凉,再经过广播的不停渲染,在人们的心中,不禁越演越烈,最后就如同那压顶的泰山,将人们,压垮在地。
“老刘,你也来啊。”仁安城郊,泾南江边,两个垂暮之人碰头了,他们俩一人手中,握着一瓶平生最爱的烧酒,另一人手中,则捏着一包,生平最喜的香烟。两人就像是两个分开多年的朋友,今天,终于在这浩浩荡荡的泾南江边碰头了。
“嗯,老房,好久不见。”两只皱巴巴,松垮垮,且布满老人斑的手,有气无力地搭在一起,但不知怎的,手刚碰上,就像被磁铁吸住了似的,松不开了。反观这两人的沟壑纵横的脸上,不仅没有久别重逢的喜悦,那双看遍无数风雨的眼上,似乎,还多了浓浓的愁绪。
矮一点的老人,给自己点了根香烟:“你家强娃也该结婚了吧。”
高一点的老人拔开酒瓶盖子,灌了一口,胸口,慢慢地泛起一丝热气:“年底结的,唉,也不知啥时,才能抱上孙子。”
“他两口人好,准能给你生个大胖孙子。”
高个老人眼睛咪成一条缝,那口老黄牙,全露在空气中,好一会,才道:“你家来弟,找到人了吗?”
矮个老人,深深地吸了口气,良久,才缓缓吐出一个直径接近四十厘米的大烟圈:“本来有个中意的,前几月,那家乡保卫团上他家门,硬说有病,给砍了。”
“咚”的一声,泾南江上,忽地溅起一朵硕大的,泥黄色的水花,这水花,是一个另一个老人激起来的,刚才,这个佝偻老人,就在站在离他们二十米远的地方,孤零零的,连个陪都没有。其实这条江堤上,除了他们俩外,还有过百人,有老也有幼。
这两人的神色,很是平静,对那个跳入江中的老人,是视而不见,或许他们,根本就没有看见。
“老伴呢?”矮个老人点起了另一根烟。
“肝癌,没药,前天走了。”高个老人灌了一口酒,“刘姨呢?”
“走了。”矮个老人将那半支烟猛地朝江中一扔,这烟落在江中,就连水花,也没有溅起一个。
“咚”泾南江下游,又溅起一朵水花。这次,矮个老人终于有点反应了,身子微微一震。而高个老人脸上,也开始变红,他似乎有点醉了。
“娃儿安顿好了吗?”
矮个老人摇摇头,又点起了第三根烟:“打死不同意,她还说带我走,去外面活。唉,也不想想,一个女孩人家,带我这么个老头,去外面,怎么活?”
“哈哈哈哈,我家那也一样。自己都照顾不好,还想照顾我。”
矮个老人右手捏着烟,愣神地看着那随着风,往下游飘散的烟云,过了好一会才喃喃道:“你说,政府发的粮,够来弟吃吗?”
高个老人又是一笑:“哎呀,我说你呀,我家那生孙子都够吃,你家闺女,一人吃三人的量?”
矮个老人的眉头,这才舒展了一些。
烟,一根根地抽,酒,一口口地喝,话,一句句地说,大半小时后,烟,抽完了,酒,喝完了,话,也说得差不多了。那泾南江上,也溅起了七八朵水花。
高个老人将空酒瓶收在口袋中:“想好了吗?”
矮个老人,也将空烟盒揣进裤袋里:“还得让你搭把手啊。”
“慢点。”高个老人在后侧搀扶着矮老人,将他推上了护栏,待他在护栏上坐稳后,自己也坐了上去。两人并排坐在一起,看着东方,那刚刚升到山头的太阳。脸部的肌肉微微抽动着,似乎,是在回忆往事。
“老房,害怕吗?”
“越南人的枪子儿都不怕,还怕这水?”
两人放声大笑,良久,矮个老人朝高个老人伸出左手并“嗯”了声,高个老人将手搭了上去,两人又是一笑,四只脚同时发力,轻轻一蹬,两具老迈的身躯,便离开了护栏。
“咚”、“咚”泾南江上,传来合二为一的落水声。
那南侧的半山腰上,秦天武放下了望远镜,他身后,跟着谢灵光等五六个人,他们手上全都握着制式武器。从这个山腰上,几乎可以俯览整个河谷,而那不见首尾的泾南江,就如一条黄色的巨龙,卧在河谷底部。
“持续多久了?”秦天武问身后的人道。
“有四天了。”一个穿着家乡保卫团服装的青年道,他从那天的会议结束后,就一直驻守在这里,监视着河面,“长官,我们真的不管管吗?”
秦天武慢慢地垂下握着望远镜的手,微微发抖的身子,慢慢地退后,直到,整条泾南江,都被山崖所遮挡。他将望远镜,交还给那几个值守在这里的人,转身走了。再在这里待下去,已无必要,毕竟,个人与时代相比,不过,是蚍蜉与象罢了。
而另一边,出城的主干道上,那些汽车残骸已经被铲车推开,那些充当门神的感染者,自然也随之“功成身退”了。不过出城的通道,也没有因此而畅通无阻,因为,守备队又在公路上,摆起了两排水马,只留下了一道小小的缺口,供人通过,两排水马之间,停着一辆装着重机枪的吉普车,虽然它的枪口,指着一旁的山体,但它所散发出来的杀气,却是并没有因此,而减弱丝毫。
这些东西之前,放着一排从不远处的办公楼中搬过来的桌子,桌子上,铺着一块红色的桌布,每个座位前,都放着一块水牌,上面写着:出城登记处。桌子后,放着一块大黑板,黑板上,用白色粉笔写着端秀清新的五只大字:三思而后行。
道路两边,每隔三五米,就立着一块黑板、铁皮板,每一块板子上,都画满了图案,写满了文字,这些文字,初看颇为中肯地分析了留下与外出的优劣,但细看之下,便不难发现,它们其实全都有意无意地表明,去城外活,的不确定性,要比留在城里大——城内的土地,要排期分配,而成外的,随便你种。
尽管时间,还不到七点半,但那出城处的门前,便挤满了人,人们抱着大包小包,基本上都是拖家带口的,也只有这些人,才会抱着外出搏一搏的心态,毕竟如果一个家里只有两张嘴的话,每日的口粮,还是足够应付的。
七点半刚到,出城的登记工作正式开始,坐在桌子后的人,都是经过精心挑选的,一个是心要坚定,第二个是脾气要好,第三个要求,听上去有点奇怪,但却是贾忠全特意吩咐的——必须是仁安本地人,且能讲一口流利的仁安话。
这个有点不着边际的要求,其实就是为了不再刺激那些将要出城的人,毕竟,经过这么多天的有意无意的渲染,所有人的心情,都烦躁到了极点,就像一只火药桶,一点就炸,而且这人,总是排外的,要是找一个操着一口赤县雅言的人去给那些人办出城手续,说不定那些人当场就炸了——老子仁安本地人,都要被“撵”走,凭什么你一个外地人,能有资格留在这?
但这个要求,却令魏溢林犯了难,因为,他,并不懂仁安话,不止他不懂,他那个支队的人,大多都不懂,要是那些工作人员中,混进了一个拜血余孽,乘机捣乱,那影响就大了,所以,为了保证出城口不出事,魏溢林让那些个听得懂仁安话的守备队员,站在工作人员们身后,算是监听,但这么一来,那些出城的人心中,估计也不会好受。
秦天武大踏步地从旁边的小道赶来,刚站定,便开口道:“都安排好了。”
魏溢林抬起头,顺着秦天武目光的方向一看,那满是植被的山腰中,好像确有一股隐隐地寒气,但这寒气具体在哪,一时半刻,魏溢林也看不出来。
“这老谢,挺能躲的嘛。”
秦天武颇为赞同地点点头:“毕竟是二等狙击手。要是这么容易就被你翻出来,那可太掉身价了。”
“江边的情况怎么样了?”
“听那边的兄弟说,跳了四天了。”秦天武压了压声音,“老魏,真的没有别的办法吗?那叫一个惨啊。”
魏溢林没有正面回答,而是选择了将这个皮球“踹”给洪才俊,毕竟这种方式,他也并不能赞同,既然如此,也就没有必要替他辩解了:“这你得问洪行政,他出的主意。”
秦天武似乎明白了,那天在十里亭时,魏溢林为何只是在拼命强调,无论发生什么事,都要服从戒严司令部的命令,原来这小子,是不想跟洪才俊那家伙,划到同一阵线去啊。
“哎,老魏,你说别的地方,会不会也这样?”
魏溢林不禁一愣,那本来还残存着些许阳光的脸上,也慢慢地,被乌云所覆盖,他微微地抬起头,却惊讶地发现,那河谷两边的山峦,竟是这样的厚实,而山峦之上,不知何时,涌来了密集的黑云,就像一只巨大的穹盖,盖住了大地,无力之感,油然而生。因为,他忽地想到,千百年后的史家,在谈及这件事时,恐怕也只会是:庚寅年,大疫,亡者,十之有九。就连一句评论、一句惋惜,也不会有。毕竟,历史,从来就不会记载,蚍蜉们的无助与坚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