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江浩志带着小二娃踏上Ａ市的那一天，是一个星期后的早晨。江浩志百感交集，而今改革开放中的Ａ市大街上车多了，人多了，到处都在大兴土木，到处都矗立着现代化的建筑，到处喧嚣着都市的恢弘与繁华，只是他从小就热爱的长江，显得消瘦了一些。而最让他伤痛欲绝的是这次回来的身份，已经是不敢公开露面的在逃犯。但是一想到美子就在这个熟悉亲切的城市里，心里就激动万分。

　　这天，他带着小二娃，躲在黑旗岩下的芦苇之中，定定地看着水急浪大的长江在脚下流过。

　　小二娃说：“哥，长江的水好清亮呀！黄河的水好浑好黄哟。”

　　江浩志说：“长江和黄河都是我们的母亲河，你喜欢哪条河？”

　　小二娃说：“我都喜欢，爷爷说的我出生在黄河边，是黄河的孩子。哥，我最喜欢吃黄河鲤鱼了。记得小的时候，爷爷带我在黄河边的一艘木船上吃过，船老板是一个女的，他们叫她河姐，我叫她河阿姨。河阿姨身板健壮，她的脸被黄河的风吹得黑红黑红的。嘿嘿，河阿姨最喜欢我和爷爷，她做的黄河鲤鱼太好吃了，我一辈子都忘不了那味道。后来爷爷到了南方，我到南方找爷爷，再也没有吃过比黄河鲤鱼更好吃的鱼了。”

　　江浩志则定定地看着长江的远处，他回忆着三十多年前，那片沙滩上坐着一大群一丝不挂的孩子，这是一群可有可无的生命，被A市的人们称为水耗子，大多来自梅家坡棚户区贫寒家庭，也有其他地区来的黑五类家庭的孩子。他们几乎都在长江边长大，水性特好，年龄大都在十岁左右，小的只有五六岁。

　　水耗子们都伸长着脖子，望向长江的拐弯处，那里有两块巨大的水下暗礁叫鬼门关，载满粮食或货物的机动木船，正要小心翼翼地通过鬼门关。此刻，就像卖棺材的希望死人一样，水耗子们企盼着鬼门关翻船。看着看着，时常就能眼睁睁见到有船在那里触礁翻沉，船上翻下的货物便会坠入江底，在江底顺流而下，冲至凶险的大窝凼。货物被那篮球场大小的漩涡吞噬一段时间后，又会被旋出来，搁浅在漩涡的边缘。

　　于是，很快就会有翻了船的船老板着急地跑到沙滩上来，找到水耗子们谈生意讲价，捞上来一麻袋粮食八毛钱或一块钱。双方商定好了价格后，砰咚砰咚，水耗子们都跳入江中，游至漩涡边缘，下潜，在深深的江底寻找旋出来的货物。找到货物后，力气小的三个人四个人拉一袋，力气大点的两个人三个人拉一袋，酷似蚂蚁搬家，前面的拉，后面的推，至到把货物弄上岸。

　　水耗子的活儿非常危险，稍不留神，水耗子便会掉进那巨大的漩涡之中消失，直到几天后变成一具泡胀的死尸，冲到黑旗岩下的浮尸堆积处。

　　因此每年，水耗子群中便会淹死四五个甚至七八个孩子。那年头家家的孩子都多，死了也就死了，似乎并没有引起社会的关注，也没有死者的家长来找船老板扯皮闹事。你出钱，我出力，安全自负，相互免责，已成为了千百年来这段江面上不成文的规举。

　　江浩志自然是这群水耗子里的常客，而于大拿因为人长得牛高马大，力气过人，成为了水耗子的头。

　　那时候，江浩志时常和一个叫毛毛虫的孩子搭档，在江水中拉货物。一次，他们拉着一麻袋玉米，费尽了九牛二虎之力，眼看快要拉到岸边了，江浩志猛然觉得屁股上被什么刺了一下，剧痛，不得不松开拉着玉米的手，去捂被刺得剧痛的屁股。待痛感减轻，再去寻找那袋玉米时，已杳无踪影。后来，江浩志发现，原来是水耗子的头于大拿在半路打劫，他手捏锥子，潜在离岸边不远的水中，看见水耗子拉着货物游来，立即出手刺水耗子的屁股。于大拿不但时常用这种办法不劳而获，还和船老板私下勾结，克扣水耗子报酬。但是由于于大拿人高马大，穷凶极恶，水耗子们都怕他，敢怒不敢言。

　　之后，江浩志决心以牙还牙，他瞅准了于大拿拖着麻袋往岸上游的时候，下潜至水底，等于大拿游至头顶，突然上浮，抓住于大拿胯下的鸡（鸡），使劲一捏。痛得于大拿扔了麻袋，哎哟连天游上岸，趴在沙滩上捂着下身，痛得满地打滚，呼天抢地惨嚎。好一阵才慢慢缓过气来，开始在水耗子中拳打脚踢，发泄气愤找凶手。

　　最后还是江浩志个人做事个人担，主动站出来，承认是自己捏了于大拿鸡（鸡）。但是他当着水耗子们的面，揭穿了于大拿在水下半路劫货，用锥子刺水耗子屁股的恶劣手段，以及私吞水耗子们冒生命危险换来的报酬。

　　有了江浩志大胆站出来揭发于大拿，长期以来被于大拿压抑的水耗子们群情激愤，闹闹嚷嚷指责于大拿没有一点良心，贪污大家的血汗钱，暴发了从此不要于大拿当水耗子头的抗议。

　　这使得称王称霸惯了的于大拿在水耗子们面前丢尽了面子，一时间脑羞成怒，暴吼一声冲过来，扬言要打死江浩志。

　　结果，二人在众多水耗子围观之下，在沙滩上大打出手，上演了一场你死我活的流血斗殴。于大拿身高体大，从小练过武功，拼力气和拳术，江浩志完全不是于大拿对手。但江浩志极其灵活，闪躲腾挪，东窜西跳，身体就像抹了油的泥鳅，瞅准机会再突然出击。这场惨烈的互殴，双方都红了眼，都想致对方死命，用鹅卵石砸，用嘴撕咬，吓得围观的水耗子们惊恐四散。最后自然是两败俱伤，都拼得头破血流，直到二人躺在血泊中动弹不得。所以从小二人就结下了梁子，之后相互仇恨，磨擦不断，直到长大，二人仍然水火不相溶。

　　想着，天已经快黑下来，江浩志简单地化过装，戴上墨镜，唇上多了一撮小胡子，领着小二娃，向市区走去。他准备先乘轮渡过江去梅家坡码头，然后上千步梯到背街，再横穿过去上长江路，去美子以前住过的家里看看。

　　二

　　长江一路陈朴家厨房，陈妈妈炒菜，美子在帮着切菜打下手，两个女人在厨房里配合默契，说说笑笑，每顿饭菜都做得丰富多彩。

　　自从来了美子，陈朴就打了招呼：“妈，饮食的味道要多征求美子的意见唷，前些年她吃了那么多的苦。”

　　陈妈妈一向都是顺着儿子的，说：“妈妈晓得，只要你们吃得开心，妈妈就高兴了讪。”

　　由于生活稳定，饮食丰富，美子的脸上很快泛出了红润，皮肤白晰光洁，与生俱来的美丽在她身上绽放得更加诱人。

　　陈妈妈看在眼里，乐在心里，更加为儿子高兴，只是美子来家里都一年多了，一直没听见陈朴说起和美子结婚的事。她禁不住问：

　　“儿子，你现在工作落实了，美子也稳定了，你们该考虑个人问题了，我看年底你爸爸回来休假，就把喜事办了。”

　　陈朴急忙说：“妈，不着急，我们都还年轻，只要美子高兴，耍两年再说嘛。”

　　陈妈妈说：“早晚都要在一起的，这些事不要拖嘛。”

　　陈朴说：“只要美子高兴，就拖一拖嘛。”

　　“要拖几年呢？”

　　陈朴说：“只要美子高兴，拖好多年都可以。”

　　“拖一辈子呢？”

　　“只要美子高兴……”

　　陈妈妈打断他的话：“啥子都只要美子高兴，你就没考虑过自己。”

　　陈朴拉着妈妈的手，一支手搭在妈妈肩上，像哄小孩子似地：“妈也，为人处事是要替别人想想讪。”

　　“哎呀，我怎么养了你这么个死脑筋的儿子哟。”

　　陈朴笑起来：“嘿嘿，妈也，我就是个死脑筋儿子，反正是你儿子，哈哈，不着急妈妈，好事多磨嘛。”

　　想着这些，陈妈妈一边炒着菜，叫了一声：“美子”

　　美子睁着亮汪汪的眼情看着陈妈妈，答应：“嗯，陈妈妈。”

　　“你觉得陈朴哥哥好不好？”

　　美子冲口而出说：“好，陈朴哥哥是世界上最好的男人。”

　　陈妈妈高兴地笑着：“那你喜不喜欢陈朴哥哥呢？”

　　美子埋着头切菜，不假思索说：“当然喜欢。”

　　陈妈妈快笑出眼泪了，连连说：“好好好……美子闺女，我们把饭菜摆到桌上去，陈朴快要下班回来了。”

　　其实与美子的婚事，陈朴并不是没有上心，与美子相处一年来，他己经被美子身上的女人味征服了。他发现美子不仅貌若天仙，更让人喜爱的是她的性格特别地好，温顺善良。当你对她说什么事情，她静静地听着，或者亮汪汪的眼情看着你，不时点头，或答应嗯。如果有不同意见，等你说完了，她会笑着柔声说出她的看法。陈朴觉得面对美子，可能好多男人都发不起火来。他总算明白，难怪江浩志会那么如痴如狂地爱美子；难怪美子的爸爸司马江南临死之前，放心不下女儿，怕她万一落在不珍惜美子的坏男人手里。美子是个宝，但需要识宝人，爱宝人去珍惜。

　　（待叙第六十章杨槐花飘香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