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已经尽量不去看路两边的那些受刑陶偶,但到最后,还是没法逃开视觉上的折磨。
我被面前的这一系列陶俑挡住了去路。
如果说遭受酷刑是一种无能为力的罪有应得,那么这系列陶俑,简直就是地狱才有的骇人听闻,而它之所以能挡住我的路,也是因为这陶俑所承受的刑罚并不需要被固定在任何地方。
换言之,它的刑场,就是这整个地面。
你有没有听说过温水煮青蛙*?
你有没有蒸过桑拿?
当你像蒸桑拿一样经历着温水煮青蛙,你会绝望吗?
气温一点一点加热,当你察觉到危险,已经太迟太迟。
到了最后,你的腿和你的脚,只能保留一个,你,又会选什么?
不。
你什么都不能选,哪怕是……
死亡。
眼前那一组陶俑就好像面目全非的干尸,他们并不是循序渐进的一个一个,而是干脆利落的一群。或坐或站或躺或窝,姿态不尽相同。
其实这个‘刑房’的样子算不上阴森可怕,它不算拥挤,甚至还有一些镶嵌在地上、同地面材质一样的凳子,显得很舒适。
只是看着里面栩栩如生的陶俑,我再也忍不住转身干呕起来。
上大寨前吃进去的饭在我的胃里翻滚半天,到底还是没有出来见见世面。
我一边干呕一边心底暗暗发誓,这辈子都不要再吃烤鸭烤鸡,以及烤乳猪。就这么一瞬间,联想到它们和面前陶俑的不谋而合的油光光色泽,我忍不住又干呕了几下,这才终于勉强地抬起了头。
牢房为了方便观看,是半开放式,面前那陶俑全部肤色金黄,在他们一旁有一个可活动的小门,大小仅仅只够容纳一只手,而且只能从外侧开启。门口有一小罐液体,那液体是蜂蜜,工匠为了便于认出,直接在罐口留下了一只蜜蜂。液体浮沉着几块渣子,我猜这是冰。
当你在一个极度闷热的地方,手边可以用来抵御炎热的只有一罐冰凉的蜂蜜,你会怎么选?
喝下去?
然后呢?
粘稠的蜂蜜并不解渴,而且烫伤的地方灼热、瘙痒……用冰块敷上去会舒服很多……所以这冰块就当是蜂蜜,又有什么大不了?
金黄的蜂蜜被用来涂抹伤口,而门外的人不时会补充新的蜂蜜……
明知道无异于饮鸩止渴,但又能如何。
慢慢地,蜜汁从内而外浸透了受刑者,刑房里的温度不降反升。
嗞啦。
嗞啦。
灼烫的石板再遇到蘸满蜂蜜的嫩肉……
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
这嫩肉,慢慢地,就熟了。
最恐怖的是什么?
你无能为力地看着自己被烤熟,而且身上均匀的蜂蜜还是自己涂抹所致。在不断升温的室内,涂满蜂蜜的身体渐渐泛出金黄的色泽,一股前所未有的肉香也随之而来……你饿了吗?
饮鸩止渴,作茧自缚。
我小心翼翼地绕过这半开放式的刑房,重新走上小路。
这一大片做工精致的受刑陶俑到底是为了什么?
欣赏?把玩?不可昭告天下的恶趣味?
或是……震慑?
试问如果做了亏心事,进了这活生生的地狱,谁能面色如常临危不乱?
浩浩荡荡的人形陶俑数目庞大,我压抑住心底的不适,又拿出了那几页日记纸。反反复复看了好几遍,也终于看出了些之前没有注意到的眉目。
原来他们进到这‘惨绝人寰’的地方,并不是‘走’进来的,而是从别的地方‘上’来的。
虽然寥寥数语,但我也敏锐地察觉到了他们上来的可能地点。
‘上来之后周围全是……这到底是哪里?班长几步走到最高的地方看了看周围,没有路……’
最高的地方?
我踮起脚四处打量。
只见最高的地方赫然是——中心。
蓝色火海的中心。
其实那中心算不上高,相对于周围只是一个微微的隆起,但好歹也算是一个高处。我选择了一条最快的路,打算去看看。
按日记所说,就当他们上来的地方不是最高处,也在最高处的周围,我小心翼翼地绕开陶俑慢慢靠近。
蓝色火海的中心是一个台子,有一道台阶通向最高处,道路两旁是呈着蓝色火焰的巨型灯盏,灯盏雕工精美细腻,花纹很美。
等上到顶端,果不其然,那片平台正中心赫然一个向下的暗洞,我用手机照了照,洞中黑幽幽一片,除了一条通往下方的台阶,其他什么都看不见。
我小心翼翼地走了进去。
台阶很陡,我走了有一阵子,再回头看看,入口的光已经不可见了,看来这台阶并不是笔直地到达了底端。
不知走了多久,终于下到了底,底端又是一条甬道,这条甬道比起外面的那些浮雕石龙来说显得再普通不过,我小心翼翼地举着手机四处打量,丝毫不敢掉以轻心,要知道,根据日记上所写,那群军人中一名战士,正是牺牲在这里。
那人牺牲于这里的机关。
传闻在诸子百家时期,墨家机关术闻名天下。同时期也流传鲁班手艺精湛,鬼斧神工。二位所造木马能骑,木鸟能飞,精妙绝伦的机关咬合拼凑出一个个无与伦比的奇迹。春秋战国时期,还有诸葛卧龙的木牛流马昙花一现,但可以好景不长,后来机关术式微。
原因何在?
这与一代枭雄曹操有关。
前几年,频频有地方爆出曹操墓地。但其实,曹操墓应该是史上最难被发现,且最难盗的墓穴之一。
千年之前有秦始皇焚书坑儒,而后有曹操毁坏机关书册。正统风水如今只剩下玄之又玄、浅尝辄止的周易,又何尝不是同曹操当年的大肆毁坏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中国工匠单凭卯榫结构就能不用一根钉子便将楼阁架起,更何况曹操墓穴可谓是汲取机关术之众长?后来焚书一事断了机关术的传承,如此一来,他墓穴里的机关无论是破解方法,还是制造方式,都已然无解。
我相信江山代有才人出,但绝不相信能有天才无中生有,霎时间破了这博采众长的机关术总集。
鬼门关的题字正是隶书。
隶书流行于汉代。
东汉末年分三国。
那牺牲的战士,正是葬身于机关术下。
这是没有经过毁灭的,机关术最鼎盛时期的作品。
巧夺天工,无人生还。
我的脸色也凝重了起来。
在这个一不小心就会丢掉小命,甚至还有可能死无葬身之处的地方,我必须要打起十二分精神。
很久之前,我在看小说的时候总会感到奇怪,如果说墓穴机关的作用是为了防止盗墓,那么为什么每道关卡都会有留有生门?
后来看得历史资料多了,我这才才了解到,生门,并不是留给盗墓贼,而是有经验的工匠为自己所留。王公贵族为了防止墓穴信息被透露,往往会选择让施工工匠陪葬,工匠绝不会坐以待毙,当然要在修筑时给自己留一个活路,至于能不能逃出去还是两说,谁曾想多年以后这生路竟会被倒斗的手艺人盯上?
真正的大师不会暗留生门,他们往往另辟蹊径。
道家有云: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
难的不是建造,是创造。
太极八卦,阴阳有形,衔尾相生,阴月有晴。最顶级的机关术者,更是一位极精湛的风水先生。中国风水讲究气,无相无形。现在人多认为中国中庸之道代表平庸、畏缩、故步自封,但其实,我们所谓的中庸其真正内涵是顺应。我们所推崇的不过是发现道理,然后顺应。
节哀顺变,随遇而安。
我们所表达的人生态度不是妥协,而是看透。妥协与看透的不同之处在于:妥协是无力反抗的逆来顺受,看透是厚积薄发的大彻大悟。看透自己的心意,随心所欲便是顺应天命。随心所欲而不逾矩,这一生逍遥。
将风水融合进机关术法,那么就不单单是普通的工匠之作,而是随后发展壮大的另一个流派镇牌之宝——奇门遁甲。
三奇八门,六甲旬首遁入六仪。*万变不离其宗。
风水之气变幻莫测,生死互补,大师往往会在墓主人下葬之后得到厚待,他们的机关术已经不能算是防御,而是较量,这是一场智与力的抗衡,以这机关为战场,我设局,请君入瓮。能者若破之,也是天意如此;若不能破,少不得留下烫血给这机关打打牙祭。
只要大师依旧是大师,他这机关,就绝对是天下无敌。
现如今,我在大寨地下空间也遇到了这样的重重机关。
这一条毫不起眼的小道暗流汹涌。
过去并不难,难得是怎样才能安然无恙地过去?
我看着黑幽幽的小道愁眉不展。
我对机关术的认识仅仅停留在小时候的积木上,这一番生死陷阱,又怎么过得去?
我开始回忆马呈呈给我讲的风水玄学,眼睛也没有停,正用心打量着日记纸上的只言片语。
慢慢的,这条通道的基本雏形在我脑海逐渐完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