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年冬至,西关已经下了五场雪,低洼处积雪已经到了膝盖,每日斥候外出都显得艰难了几分。索性营中粮草充足,边关也没有战事,将士们围着篝火,倒也不觉得疲倦。
一骏马自远处绝尘而来,马上少女红衣烈焰,眉眼如画。她的腰间配着一把尺余长剑,流苏也是一色鲜红,像雪地里的红梅。
“沐姑娘回来了!”不知道哪里一个小兵高喊了一声。
马上少女转头看去,笑弯了眼睛:“喏,雪地里的蛇,可是难得的鲜味呢,拿去炖汤喝吧。”她说着,一甩手,便将手中的一个小布袋丢了过去。
士兵手忙脚乱地接过,解开袋子一看,果真是两条拇指粗细的蛇,七寸之上钉着两把飞刀,早已经没了生机。
“沐姑娘好手艺啊,这飞刀绝活真是举世无双。”那士兵哈哈一笑。
沐晚晚下马后,将缰绳交给了一旁的一个士兵,然后拎着一个半人高的布袋,朝着营中的帅帐走去。帅帐外四个士兵正在站岗,看见她来,也没有阻拦,只是冲她笑了笑。
“喂,余大将军,看我给你打了什么野味来!”
帐中男子身着棉袍,正在翻阅军报。听见声音,他抬起头来,只见得那眉眼之间俊逸清朗,像这雪后的长空,澄澈地让人无法移开视线。他的唇色很淡,却并不是病态的白,像最浅淡的花瓣上的露珠,莹润饱满。
他抬头的一刹那,仿佛漫天飞雪都缓下了,一切的声响都停止了,生怕惊扰了这犹如谪仙般的男子。
沐晚晚蹦跳着上前,将手里的东西一甩,直接丢到了他的案前:“麋鹿,雪中麋鹿,是不是很惊喜啊!”
“哦?你有这么厉害?”余怀归看了她一眼,又看了地上的布袋一眼,说道,“拿出去给将士们加餐吧。”
“喂,余怀归!”沐晚晚蹦上前,在他的案头坐下,敲了敲他面前的军报,说道,“我怎么觉得,你把我当一个小厮使唤了呢?”
“难道你不是?”
“开什么玩笑!本大小姐,那是跺跺脚,整个王城都要抖一抖的人好吗!”她哼了一声,然后用力地甩了甩头,把一头落雪全都甩到了余怀归的身上,这才心满意足地离开。
远远地,都还能听见她明朗的笑声,还有士兵们恭维称赞的声音。
余怀归的眸色却渐渐深了。他抬手,捻起自己身上的水珠,摩挲了一下,然后一声叹息便从他的唇畔逸了出来。外面是西斜的夕阳,橘色光晕投射在帐篷上,染红了一整个帐篷。
是夜,帅帐烛火通明。
主将余怀归当着众位副将的面,宣布了自己的决定。诸位副将还没有什么反应,死乞白赖坐在旁边的沐晚晚却已经跳了起来:“不行!我不同意!”
“沐姑娘,这里没有你说话的份。”余怀归淡道。
沐晚晚气歪了鼻子:“没有我说话的份?这里没有人比我更有说话的份了!我告诉你余怀归,你要想去送死,门都没有!你知道现在整个王城乱成什么样子了吗?韩致凉把控所有要塞,只要你敢进去,那就是死无葬身之地!”
“我知道。”余怀归却还是平静地说。
“你知道,你知道你还去!”沐晚晚跳脚了。
余怀归沉默了一下,说道:“那是我哥哥。”
“你忘了那群姓韩的人都是怎么欺负你的了?韩氏的内斗,就让他们斗去好了呀,你瞎掺和什么!韩路远比不过韩致凉的,韩路远死定了,你要是回去,作为韩路远的亲信,你也必死无疑啊!”
“那是我哥,我不能坐视不管。”余怀归却还是一句话。
沐晚晚咬牙,突然转身,跑了出去。
副将们面面相觑,最后一个都没有说话。余怀归的目光随着她离开的背影,呆滞了一会儿,很快就收回来,垂眸淡道:“这一次,你们就留在这里,王城局势复杂,你们就不要掺和了。”
“可是将军——”
余怀归摆了摆手,说道:“我意已决,你们不必多言,都下去准备吧。”
副将全都叹了口气,只好告退,下去清点此次随行的士兵了。
余怀归在帐中坐了一会儿,迟迟不见沐晚晚回来,疑惑地叫了自己的亲兵询问。亲兵挠了挠头,说道:“额……沐姑娘刚才跑出去之后,就找了一匹马,不知道跑哪儿去了。”
“她现在跑出去了?”余怀归闻言,立刻站起身来,从旁边抓过一件厚实的狐裘,立刻跑了出去。
副将刚好过来和他请示,便看见他牵过一匹马,拦都拦不住:“诶,将军——”
边关白雪皑皑,四周都是一片空荡荡的,远处是连绵的山脉,关卡还在更远的地方。这里应该是比较安全的,可是余怀归知道,这段时间边关也不是特别安全,潜伏而入的奸细,指不定就在哪里等着。
他现在担心王城的事情都还来不及,要是这时候沐晚晚落到了别人的手里,他才真是要焦头烂额。
雪地上还有浅浅的马蹄印,但是延伸到远处后,就被落下的白雪覆盖了。余怀归纵马走了很远,也没有发现沐晚晚的身影。他焦急地四处张望着,手不自觉地握紧了缰绳。
该死的丫头……
他勒紧缰绳,正要往回走,余光突然瞥见一旁雪地里一抹红色。他愣了一下,立刻跳下马,蹲下身去。拂开雪花,落在地上的正是一条正红色的发带,末尾绣着两朵并蒂莲。
是她的。
余怀归四下看去,捏紧拳头,扬声喊道:“晚晚!沐晚晚!你在不在!是死是活,吱个声啊!”
四周依旧一片静寂。
他懊恼地甩了甩袖子,跨上马,继续往前寻找而去。雪越下越大,他的肩上发梢很快就落满了白雪,睫毛上也结出了细小的冰花。伏在马背上,边关的风吹起了他绯色的披风。
前方离关卡越来越近了,过了关卡,就是敌国。
在边境线上,他勒停了马。
不远处,就是敌国的岗哨,十来个士兵正在上面巡逻,看见余怀归,他们似乎都很警惕,有人已经拿起了报信的烟火,就等着放出去了。余怀归的目光没有在他们身上停留,只是四处看了看,却依旧没有找到自己要找的人。
他捏紧拳头,叹了口气,准备回头,忽然听见旁边传来了少女的声音:“喂,余大将军,我在这里。”
他眼底浓重的担忧忽地就化为了虚无,转头的刹那,他的目光恢复了平淡甚至冷漠:“你跑这里来干什么?”
沐晚晚抿唇一笑,朝他挥了挥手,红袖在白雪中飞扬,像雪地里盛开的芍药。少女的笑,一如既往的明媚娇艳,自信地像天不怕地不怕的小魔女。
下马,余怀归走了过去,然后将手中一直抱着的狐裘抖开来,给她披上,淡道:“下次出来,记得加件衣服。”
沐晚晚抿唇一笑,搓了搓自己冻红的手,哈了一口热气,然后问道:“你追出来干嘛,我自己待一会儿就会回去的。”
“边关不平静,万一你出点事情,我怎么和过世的沐将军交待?”余怀归说着,从怀里取出了发带,把她被风吹乱的头发束好,顺手扎了一个漂亮的结。
沐晚晚沉默了一下,说道:“你真的真的一定要走吗?”
余怀归的目光坚定地不容置疑:“一定要走。”
“为什么!”沐晚晚抓住了他的手,眼圈微红地说道,“王城那么乱,你明知那是死路一条,为什么还要往上撞?我爹我娘全都死了,我不想你也死,你是我在这个世上唯一的依靠了……”
余怀归叹了口气,空出的一只手贴在了她的脸上,轻轻地用大拇指摩挲了一下她的侧脸,说道:“韩路远是我这辈子都心怀感激的人,他有难,我一定要回去。我这条命,是他救下的,也该还给他。”
“那我呢!”沐晚晚的情绪当即决堤,她撕心裂肺地哭喊道,“你有没有想过我的感受!你欠了他的,拿命去还……可是,可是你欠我的?你欠我的什么时候还我!”
寒风乍起,卷起漫天的白雪。
他伸出手,将她揽入了怀中。贴着她的脸,他在她耳边轻声说道:“来生,我一定找到你。”
沐晚晚用力地抓住了他的袖子,拼命地摇头:“我不要来生,余怀归,我不要!求求你,就算要走,也带我一起走,让我跟你死在一起,好不好……余怀归……求求你,我不要来生,我就要今生今世……”
“不可以。”余怀归断然拒绝,“活下去,晚晚,你要好好的……活下去。”他说罢,便松开了沐晚晚,转过身离去。
沐晚晚伸出手,紧紧抓着他的袖子,却换来他毫不留情地撕裂衣袖,决然离开的背影。
少女一袭红衣,艳烈如火,跌坐在雪地上,如血,如泣。
她缓缓捏紧了拳头,瘦弱的肩膀不停地颤抖着,声音低哑地说道:“好,好……你走,你走吧……我很快,就会去找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