妖妖此时正盯着墙上的挂画出神,沈弃疾笑问道:“想什么呢,这么专注?”
“我在想自己是不是真的去过这里。”妖妖道。
“当然了,我们还一起在这个村子里生活过呢。”
“谷主他,同意了吗?”妖妖犹豫了一下,还是问出了口。
“他同意你先去见他。”沈弃疾说道。
“现在吗?”
沈弃疾点了点头。
“那就麻烦你在前面带路。”
“好。”
沈弃疾自己都没想到,妖妖竟然这么轻易地就同意了和自己一起来见,甚至都没有问谷主是如何答复的。
他为此专门排演的话术一句都没有用到。
“他就先不要带过去了,如果有需要,我再回来接他。”沈弃疾看着草席上的蒹葭说道。
“嗯,那我们就出发吧。”
不多时,沈弃疾便将妖妖带到幽言所在的草屋前:“你自己进去吧,谷主在等着你。”
妖妖看了沈弃疾一眼,没有多说什么,推门走了进去。
屋内很暗,却比沈弃疾的那一间要大上许多,屋内的陈设也更加丰富,有许多妖妖从不曾见过的奇怪家具。
不等妖妖仔细查看,屋子角落的阴影里便传来一道幽邃的男声。
“你就是妖妖?”幽言从阴影中走了出来。
“如果大家都没有骗我,那我就是。”妖妖说道。
“有趣的回答,我很喜欢。”幽言的脸从暗处显露出,年轻的容貌令妖妖着实有些惊讶。
“如果可以,我倒宁愿不这么有趣。”妖妖耸了耸肩。
“此话怎讲?”
“如果我记得自己是谁,我当然不会这么说。”
幽言笑了一声,继续道:“难道你不想知道我为什么要找你吗?”
“你总有你的理由,正如我也有我的理由一样。”
“如此说来,若是我还想继续主导这次谈话,反倒是应该先问问你来见我的理由了?”
“我有求于你,你若愿意帮我,我自然会有回报。”妖妖说道。
“你错了。”幽言的声音冷了下来,“如果我需要你身上的东西,我可以不经过你的同意,便据为己有。”
“这么说来,我身上没有什么东西可以报答你了。”妖妖平静地陈述道。
“准确地说,是这样的。”
“但我还是有求于你,该怎么办?”
“我这个人,虽然有时候蛮不讲理的,但我这个最讲得也是理。”幽言说绕口令似的说道。
“反正你厉害,理都在你身上。”妖妖道。
幽言笑了一声:“你真的是一个很有趣的姑娘,我都有一点舍不得杀你了。”
“那我是应该庆幸吗?”
“不必这么早,每个人都有很多舍不得的东西,但每一个人都得学会放弃。”幽言面无表情地说着,“毕竟,我早就是那个被放弃的人。”
“有时候,拥有会让人墨守成规故步自封,放弃反而能令人去追寻更强大的自己。”妖妖道。
“就冲你说的这句话,我决定给你一个机会,说出有求于我的那件事。”幽言道。
“我想让你帮我救一个人。”
“救人是医家的事,我只负责杀人。”
“你不救活他,又该怎么杀?”
“他都已经死了,我为什么还要杀他?”
“或许你可以告诉我答案。”妖妖道。
“有趣的结论。”幽言轻笑道,“要我说救活一个人再杀了他的目的无外乎两个,让他换一种死法或者换一个杀他的人。”
“那万一是想让他被同一个人用同一种方式杀死两次呢?”妖妖反问道。
“没想到你竟然比我还无情。”幽言有些惊讶。
“这么说你同意帮我救活他了?”妖妖问道。
“当然……”幽言顿了顿,幽幽地说道,“没有。”
“不过,如果你真的想让我帮你救活一个人,倒也可以,只不过需要你同我进行一次赌局。”
“赌注是什么?”
“你赢了,我答应你的要求,若你输了,给我一样你身体上的东西。”幽言道。
“可你刚刚不是说了,我身体上的任何东西,你想要都可以随时来取。”
“我也说了,我是一个,很讲理的人。”
“成交,我们赌什么?”妖妖爽快地答应。
“规则由我来制定。”
“请便。”
“就赌我不想做的一件事吧。”幽言眸子里流露出一丝狡黠的神色,幽幽地说道。
妖妖沉吟半晌,嘴角露出一抹微笑说道:“我赌你心里想一定不会救我的朋友。”
幽言愣了一下,面无表情地说道:“很不错的回答,不论你赌输赌赢,我都得救你的朋友。可你别忘了,这个答案也将你逼到了绝境。”
“我原本就没有胜算,就算是输了,大不了一命换一命,就算我还他的了。”妖妖道。
“既然如此,那我就遂了你的心意。”幽言冷声道,“我不会杀你,但我会从你身上取走一样东西。”
“如此来说,倒是我赌赢了。”妖妖道。
“也许吧。”幽言缓声道,“难道你不想知道,我要从你身上取走什么东西吗?”
“还有什么是比性命更重要的呢?”妖妖反问道。
“我要取走你的脸。”
“我想这也是你要找我的原因吧?”
“你很聪明。”
“那我可以最后再问你一个问题吗?”
“按理说不可以,但我知道你想问什么。”幽言平静地说道,“你出来吧。”
幽言话音未落,一团黑雾便从他身后飘了出来,黑雾散去,露出一张惨白的脸。
“你还记得我吗,妖妖?”他沙哑着嗓子问道。
妖妖皱了皱眉,感慨道:“我现在就连最美好的记忆都回想不起,更何况你?”
“不过无所谓了,反正我很快也会失去自己的脸,到时候没准变得和你一样丑。”
“好了,你退下去吧。”幽言冷声道。
人脸露出唯唯诺诺的表情,重新隐匿到黑雾中,退到了阴影中。
“他是你一个故人,几乎已经是一条腿迈进了忘川。”幽言道,“我救了他,他告诉我说有一个姑娘,长得很美,是我喜欢的样子。”
“所以从那时起,你就开始寻找我了?”
“是,但并不急。”幽言道,“我已经额外回答了你的问题,接下来便将你的脸给我吧。”
被火焰灼伤的痛感瞬间爬满妖妖的脸颊,她咬着牙不让自己喊出声来。整张脸都仿佛正在融化一般扭曲变形,终于到一切同感都消失的时候,妖妖看到幽言手里握着一个乳白色的光团。
“对我的脸好一些。”妖妖有些虚弱地说道。
幽言捧起光团,贴到自己眼前仔仔细细地端详起来。
“的确很美,每一处细节都是那样完美无缺,夺天地造化之功。”幽言不禁赞叹道。
“虽然你是在夸我,但我听起来反而更难过了。”
“你会慢慢适应的,活在阴影之中也未尝不是件好事。”幽言道。
“我以后会怎么活,就不劳你费心了。”妖妖道,“我已经付出了自己的报酬,你该兑现自己的承诺了。”
“你放心,我会说话算数的。”幽言一挥手,手中的光团便缓缓地飘到自己的胸口,然后融入了他的身体中。
“带我去见他,我会履行自己的承诺。”幽言说着丢给妖妖一条黑色的面纱,“戴不戴随你。”
妖妖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捡起了面纱,戴在了脸上。
两人出门之后,沈弃疾正焦急地在门口来回踱步。看见妖妖出来,他明显松了口气。
“见过谷主。”沈弃疾恭敬地说道。
幽言扫了他一眼,又看了一眼一旁的妖妖,露出一抹讳莫如深的微笑。
回沈弃疾住所的路上,他凑到妖妖身边,有些担忧地小声问道:“妖妖,你怎么突然想着要蒙一条面纱了?”
“我觉得这样会比较好看。”妖妖说道。
“哪里有,你现在的样子总让人感觉哪里怪怪的。”
妖妖抬起手隔着面纱摸了摸自己的脸,发现自己整张脸除了嘴巴和眼睛,光滑得如同一枚剥了壳的熟鸡蛋。
因为没有鼻子,所以整张面纱是贴在脸上的,难怪会让沈弃疾觉得奇怪。
妖妖扶着额头,正愁着该如何圆过去,这才发现自己连眉毛都没有了。
“因为我刚才和谷主打赌输了,被剃掉了眉毛,所以你才觉得奇怪吧。”妖妖说道。
经妖妖这么一提醒,沈弃疾这才注意到,她确实没有了眉毛。于是便没有多想,认同了妖妖这个说法。
三人来到沈弃疾的茅草屋外,幽言道:“弃疾,你去把妖妖的朋友背出来吧。”
沈弃疾连连称是,一个人进了屋。
“他曾是你的丈夫,你也不记得了吗?”幽言问妖妖道。
“他也是这么告诉我的,不过以我现在的模样,他应该也不愿意承认了吧。”妖妖道。
“你难道不想知道你们是怎么认识的吗?”幽言问道。
“你有办法让我想起之前的事?”妖妖问道。
幽言没有回答,这个时候沈弃疾也背着蒹葭走了出来。
“你把他放到冥河旁,这里就没有你的事了。”
沈弃疾连忙照做,幽言目送着他的背影,对妖妖说道:“我没有唤醒你记忆的方法,不过我可以让你看到他的记忆。”
“同为鬼修,搜索他人记忆的功法你应该也不陌生。”
妖妖心道:不,我很陌生。
但她心里也清楚,在这件事上,幽言没有理由骗她。
“等你救活我的朋友,让我看看他的记忆吧。”妖妖犹豫了片刻,最终说道。
“我为什么要帮你?”幽言反问道。
“因为你不是一个坏人。”妖妖道。
幽言愣了一下,嘴角不易察觉地抽动了一下,一言不发地朝着冥河走了过去。
“我是不是坏人,不是你说了算的。”
“可也不是你说了算的。”妖妖道,“要做了才算。”
“那你可知道我杀了很多人?”
“现在知道了。”
“那你还觉得我是一个好人吗?”
“至少在面对我的时候,你不算太坏。”
“我拿走了你的脸。”
“但你会救我的朋友。”妖妖望着幽言有些僵硬的背影,继续说道,“我知道,其实你完全可以不帮我做任何事情,就夺走我的脸的。”
“或者就像你说的,你还是一个比较讲理的人。”
“我只是太自信了,觉得你一定不能赢了那次赌约。”
“你是对的,但你把决定权交给了我。”
幽言沉默了片刻,缓缓开口道:“我会让你看到他的记忆的,等我救活你的朋友之后。”
“谢谢。”妖妖说着,走到幽言身旁,与他并肩而立。
幽言没有说什么,他弹起一个手指,蒹葭的身体缓缓地升了起来。
“他身上的伤,可不像是一般的兵刃所留。”幽言很罕见地皱起了眉头。
“是戮仙刃留下的伤口。”妖妖如实说道。
“你可知道,戮仙刃下,神仙难救?”幽言冷声道。
“知道。”
“戮仙刃上蕴含的杀戮之气,不仅会让伤口无法愈合,而且会将灵魂撕成碎片。所以被戮仙刃刺穿的下场就只有一个,那就是魂飞魄散。”
“但我知道,你一定有办法救他。”妖妖道。
“为什么?”
“如果你不能救他的话,就不会同我说这么多。”
幽言冷哼一声:“算你说对了,要想救活他,这个世上除了我还真的找不到第二个人。”
妖妖松了一口气。
“不过我不得不说,你很幸运。”幽言侧过脸望着妖妖继续道,“不是说你选择来找我,而是因为用戮仙刃杀死他的人是你。”
妖妖不解,幽言继续道:“你的境界比他低了太多,压根儿不能激发出戮仙刃中蕴含的杀戮之气,他只是被缠绕在剑刃表面的杀戮之气灼伤,虽然身死,却不至魂飞魄散。”
幽言说罢,再次弹指。一滴晶莹的水珠从冥河中缓缓地升到空中,在妖妖地注视下,飘落到蒹葭胸前的一处伤口上。
“冥河之水蕴含着至纯的死气,以死气来消除伤口上萦绕着的杀戮之气,是如今唯一可以救他的方法。”
“而我,是唯一那个可以调用冥河之水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