谭啸一早便收到消息,袁克定天尚未亮时就匆匆地乘坐专车离开了天津,应该是返回了北京。他不禁感到有些遗憾,在北京再想要接近袁克定,就不是那么容易的事了。
在天津这几日若非十分必要,谭啸并不与洪门弟子联系,事实上,此次行事虽然暗地里动用了大量洪门力量,但是与他见过面的只有昨晚坟地密会的那两个阿仁的绝对心腹,毕竟洪门黑白两道有着千丝万缕的关联,谁也不能保证门里的兄弟个个都忠诚可靠。
他今天的打扮十分普通,穿着一件缎面薄棉夹袍,略显臃肿,面色透出不健康的青灰色,若是再加上一条长辫,便活脱脱一个郁郁不得志的落魄学子。
眼看谭啸所乘的洋车将要奔出租界,前方忽地响起一阵混乱喧闹,一辆铁甲洋车怪物似的怒吼着停了下来,横亘在街面上,二十多个挎枪持棒的军警呼喝着将街路堵住了。“妈的日本狗!”车夫低声骂道,话声未落身后也传来嘈杂声,回头望去就见来路也被同样一队警察给堵死了,谭啸眉头微皱,心中生出一丝不祥的感觉。
这条街位处繁华,人流拥挤,其中外国人占了半数以上,中国人似乎已习惯了这种场面,皆都面色木然地退到街边默不做声,不少黄头发蓝眼睛的洋人却挥舞着拳头大声怒斥。
铁甲车旁一个看似头目的警察上前两步,大声喊道:“警察署奉命搜查江洋大盗,万望诸位多多配合!”说完退了下去,发出一声命令,众警察便呼喝着所有洋人不需检查率先离开。
长街另一头的警察们也同时动了起来。
那车夫用毛巾擦着脸上的汗水,盯着靠在铁甲车旁的警察头目,咬牙切齿地小声骂道:“狗日的,做日本人的走狗,丢尽了祖宗的脸面!”
谭啸觉得似乎有些不太对劲,第一个反应是袁克定丢了那一大笔银子,心有不甘所采取了行动,然而袁克定此次前来天津行踪极为机密,他如此大张旗鼓,与初衷背离;而最重要的一点,是袁克定此时已然离开了天津,除了他并没有人见过化装为车夫的那位偷门高手。
不过片刻,他又发现了一个奇怪的现象,所有的警察仔细盘查的目标全都是青年男子,老人、孩子与妇女连问都不问一句便被放行。
他正猜测间,无意中瞥见铁甲车后与那警察头目窃窃私语之人露出来的半边脸庞,心头不禁猛地揪紧!
是胡家小院那个迎客小厮!
谭啸记忆力奇佳,虽只是匆匆一面,仍是一眼便认出了此人,脑海里快速将自己“借花献佛”一局的每一步都仔细回忆了一遍,真假威廉斯都已经离开了天津,难道是山池玉林?
想起盛怒的山池玉林昨晚离开之前说过的狠话,谭啸益发觉得大有可能,山池玉林对百鸟朝凤玉扳指垂涎三尺,以他的为人和在日租界的势力,重金求购不成转而强掠,实在再正常不过了。
想到这里,谭啸忍不住摸了摸藏在胸前的扳指,无意中触碰到了一沓厚厚的软纸,心头又是一跳。
袁克定丢的那些银票此时都带在他的身上,数额巨大,若是被日本警察发现,只需按图索骥便能够查出来历。
按照要求,妇孺老幼与壮年男子被分为了两行,在虎视眈眈的日本警察的监视下,人们都一个接一个地接受检查盘问。谭啸这时已经下了车,前后都有人,那一沓银票竟无法处置!
眼看队伍缓缓移动,距离自己已经没有多远了,谭啸一咬牙,形势危急,他只能冒险将银票塞进前面的洋车座椅下。他缓缓抬手伸向怀中,便在此时,就听见一个尖细的嗓子叫嚷道:“就是他!”手指赫然指向谭啸。
那警察头目闻言恶狠狠地盯住了谭啸,一挥手,五六个警察就向谭啸扑来。
若是换个人面对如此危机,说不定一时热血上头或逃或战,然而谭啸却反倒做出惊吓过度的模样,仿佛很害怕似的朝后躲避,惊惶之间被洋车的车身重重地绊了下,身体不由自主地打了个趔趄,斜向一旁栽倒,幸亏抓住了洋车才勉强没有摔倒。
那一沓被攥成卷的银票已经被他趁机塞进了车座之下,如狼似虎的日本警察反倒帮了他一个大忙。
谭啸被带回了巡捕房,数名警察轮番讯问盘查他的姓名、来历以及来天津的目的,谭啸一口咬定他此来天津是为了拜望曾经的恩师。谭啸早准备好滴水不漏的说辞,原本是打算对付袁克文的,谁知这时却派上了用场。
警察在查证之后当天就放了他,饶是以谭啸的才智也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警察将他带入警署之后还算客气,只是一个劲儿地盘问他的身份,对碧玉扳指提也不提。
谭啸走在安静的小巷里,苦苦思索这其中的奥妙,这些警察似乎并不是山池玉林派来的,他马上坚定了这个想法,山池玉林的目标只有一个,那就是百鸟朝凤碧玉扳指!
不是山池玉林,又会是谁安排的这一切呢?谭啸忽地想起了那个指认出自己后再也未曾露面的小厮,仿佛被黑幕罩住的心头陡地划过一道闪电。
这个谜不解开,谭啸时时都有一种危险的感觉,就仿佛背后有一双阴冷的眼睛紧紧地盯着自己。
当晚,那个立了功的小厮得到了一笔赏钱,还有两天的休息,哼着小曲儿钻进了赌坊,他却不知道从他离开胡家小院的大门起,便已经被盯上了。
那小厮起初手气有如神助,很快便赢了一大笔银子,只可惜他的好运并没能维持太久,到最后不但把赏钱都输得一干二净,更欠下赌坊一笔他这辈子都不可能赚到的巨资。
小厮也知道自己闯了大祸,正乞求赌坊管事再借一笔银子好再博一场时,两名壮汉出现在他的面前。小厮打了个寒战,仰望着这两个浑身透着剽悍杀气的汉子面如死灰。
“我家掌柜的想请小兄弟见上一面。”其中那个面容坚毅的中年汉子淡淡地对小厮道,“这笔款子数额不小,总要商量商量偿还事宜。”
也不等那小厮出声,另一个虎头虎脑的青年抓住了他的脖领就走,小厮心里清楚,这一去怕就要少条胳膊少只手,厉声叫道:“你们可知道我是谁的人?知道胡……”
“砰!”青年干净利落地一掌砍在小厮脖颈上,那小厮翻了个白眼晕了过去。
能在胡家小院里充当迎客的小厮自然绝不会是个蠢人,所以当他被一盆凉水浇醒,适应了昏暗的烛光,看清坐在自己面前的那个笑眯眯的俊秀青年时,立时就明白了一切。
谭啸好笑又有些鄙夷地俯视着脸青唇紫、抖如筛糠的小厮,“人心不足蛇吞象,世事到头螳捕蝉”对于他最恰当不过。
赌坊是北洪门的暗业,他能先赢后输也是洪门赌术高手的杰作。
谭啸也不跟他废话,直截了当地问道:“你为何害我?受何人指使?”
小厮垂着脑袋,眼珠乱转,他心中还存着侥幸,猜测谭啸大概是在日本巡捕房里受了委屈,设局来拿自己撒气。
在胡家小院数年,他深知胡妈妈的心狠手辣,无论如何也不敢泄露胡氏的秘密,就想拼着挨上一顿毒打蒙混过关,“这位爷,都怪小的瞎了狗眼,昨晚山池先生离开胡家小院时听他大骂您不识抬举,小的想讨好山池先生,就跑去巡捕房谎称胡家小院丢了贵重的财物……还说是您偷的。”
那小厮声泪俱下,啪啪扇起自己的耳光,谭啸冷眼观瞧,心底里暗自冷笑,论到说谎骗人,这小厮的伎俩在他这行家的眼中实在太稚嫩了。
谭啸不出声,那小厮便只得打下去,不消片刻已经是双颊红肿,血水顺着唇角滴落在地上。
又打了一会儿,终于受不了了,以头顿地砰砰作响,“大爷,祖宗……您就饶了小的这一遭吧!”
“爷,我看这小子是敬酒不吃吃罚酒!”站在谭啸身后的青年不耐烦地说道,“我看先卸条胳膊再问。”
一旁的中年男子显然要沉稳许多,不悦地斥道:“整天就知道打打杀杀,他这小身子骨儿岂能经得住你的折腾?”
青年撇了撇嘴角,小声嘟囔:“这小子眼珠乱转,一看就知道鬼心眼不少,对付这种人就得来硬的!”
那小厮听得胆战心惊,一时间分不清这青年是说真的还是吓唬他,偷眼去瞧对方的脸色,却被青年发现,眼睛一瞪骂道:“老子再问你一遍,说不说实话?惹急了老子直接弄死你,往这儿一丢喂野狗!”
小厮抬头向四外望去,登时魂飞魄散,只见稀疏的树林里到处都是坟头、棺木,正是南门外天津城人尽皆知的乱葬岗。
“是胡妈妈命小的做的!”小厮心存的最后一丝幻想终于被无边无际的恐怖坟茔给击溃,哀声哭道,“早晨小的瞧见胡妈妈神神秘秘地钻进一座密室,心中好奇便悄悄跟了上去,只是不敢久留,只听到密室里除了胡妈妈还有另外一个女子,胡妈妈叫她大姐,也是她下的命令。”
“大姐是什么人?”谭啸越听越迷糊,从得到的消息看,胡家小院只有一个老板,便是胡氏,这位大姐又是做什么的?
那小厮支支吾吾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眼见谭啸脸色越来越阴沉,不由得惶恐无比,忽地眼睛一亮,叫道:“小的还听那女子说到过‘我们北九凤’这句话!”
当谭啸听到“北九凤”三个字后,脸上神色未变,心头却生出无法形容的震惊,原来胡家小院竟是北九凤的暗巢!北九凤大当家此刻竟然就隐身其中!
当年老骗子没少给谭啸讲述四大门中几个大骗门,他对北九凤早已经是如雷贯耳。行走江湖这几年间,谭啸与雀字门的“地三尺”打过交道,与蜂字门的“铁拐李”斗过法,甚至连岭南卫家的小当家都被他算计了,唯独这个无迹可寻的北九凤,一直都是谜一样的存在。
“为什么要摸我的底?”谭啸很是纳闷,“难道凡是去过胡家小院的陌生人都要先探底?”
小厮张了张嘴,话到嘴边却变了,点头道:“大爷猜得没错,小的虽不知这北九凤究竟是做什么的,但却知道贿赂巡捕房查客人的底细,这种事是常有的。”
谭啸并未生疑,然而他一开始就想错了方向,燕字门本就是以女色为饵设局行骗,寻找既有钱又好色的行骗目标,的确没有比青楼妓院更加合适的地方了,尤其是胡家小院这种非大富大贵之人不能入其门的名楼。
关于如何处置这个小厮,谭啸拒绝了那两个洪门兄弟杀人灭口的建议,北九凤纵横江湖这么多年岂是侥幸?那位北九凤的大当家一定会想到这小厮的失踪与他有关,而他实在不想树此大敌。
而且谭啸相信这小厮不傻,他泄露了北九凤的秘密,又怎敢让北九凤知道?他真正聪明的做法是若无其事地回到胡家小院,过一段时间风平浪静之后寻机离去。
不过一点制约的把柄也不留下,不光谭啸无法完全放心,恐怕连这小厮自己都会疑神疑鬼,所以谭啸命这小厮将他方才所讲的话尽数写了下来,签字画押。
也幸亏这小厮幼时上过几天私塾,勾勾抹抹地写下供状,屁滚尿流地狂奔而去,好像被鬼追似的。
谭啸又交代那名行事沉稳的中年人安排人手,暗中监视这个小厮,时不时地提醒他一下,若不老实便将口供交给胡氏。
分别之际,谭啸又嘱托他寻到上午载他的洋车,取出银票转交给阿仁,也算是他对黄湛的一点心意,至于能否顺利取出银子就不是他关心的事了。
心中记挂着身在总统府的红豆,谭啸一俟天亮便乘火车返回了北京,一路上心绪烦乱。
其实以谭啸的性子,被人这般算计总要寻找机会报复回来的,他对北九凤的忍让除了上边几条原因,还有一桩最为重要。
骗门之中流传着一句顺口溜:天下诈术出祁门,倒转阴阳凤为尊,莫道女子不如男,毒过黄蜂尾上针。
这北九凤的老祖宗其实与祁门颇有渊源,两者向来相安无事。百多年前,北九凤出了一位当家大姐,天资过人,北九凤的名头之盛一时无双,可偏偏被祁门盖过半头。这位大当家心高气傲,自然不服气,便效仿武林大会,给骗门中有名的字号发下了英雄帖,相约较量赌术。
较量的过程已不可知,谭啸只是听老骗子说,当年那位祁门师祖在眼看便要成功之时竟然放弃,反而让北九凤大当家占了鳌头,当众将祁门好一番折辱。祁门师祖愿赌服输,立誓从今往后祁门弟子见北九凤便退避三舍,是以江湖上还有“祁、凤不碰头”一说。
谭啸虽不知是什么原因让那位祁门的师祖心甘情愿拱手认输,但想来不外乎“恩怨情仇”四字,虽然这段往事已经过去了百年,可他身为祁门弟子若非迫不得已,还是不愿意违背当年的师门誓言。
黎明前是一夜中最为黑暗的时间,胡家小院密室内,北九凤的大姐仍是躺卧在椅上,盖着一条薄薄的苏锦织被,闭着眼睛,而敬立的胡氏则轻声讲述方才小栓的禀告。
小栓就是那个为日本警察指认谭啸的小厮。
胡氏毫无保留地转述了小栓的话便停了下来,北九凤的大当家好像睡着了似的一动不动,然而胡氏知道大姐正在思考。
“你觉得他的话是真是假?”大姐的声音依旧婉转轻柔,没有半点烟火气。
胡氏认真地思索了片刻,道:“小栓子平日里虽有些奸猾,但这般大事料他也没胆量扯谎,那个谭啸看模样就是富贵子弟,受了日本人的气打小栓子一顿也属正常,这些个纨绔公子哥儿向来是吃不得亏的。”
大姐发出一声轻笑:“为了讨好一个日本买办,贿赂巡捕房陷害,这个小栓子倒也有几分机灵,只是他一个小小的青楼茶壶如何能买得起巡捕房呢?这个谭啸倒真是让人看不透……”
胡氏心头一凛,知道大姐对那个叫谭啸的青年动了疑,她不禁有些迷惑,一个外地人值当如此重视吗?还是说大姐另有打算?
“算了。”过了半晌,大姐打破了房间内的安静,举起如葱白一般的纤纤玉手朝胡氏轻轻摇了下,“这件事你不要再过问了,九妹也到了该出师的时候了,这破门局便着落在此人身上吧!”
与祁门弟子出师须过三关相似,北九凤门下的弟子只有成功地过了“破门局”才能独立行走江湖。
破门局固然可以看做是对骗术的检验,实际上还有更深的用意。
北九凤是燕字门,门下弟子都是年轻貌美的女子,男女相悦天经地义,女子以美色行骗,若是心志不够坚硬,便容易引火烧身,是以北九凤历代弟子的破门局一般都会选择一个英俊风流的目标,破门亦有堪破情欲心魔的寓意。
胡氏惊喜于色,激动地说:“九妹果然是天资过人,小妹记得她刚满十七岁吧?”
“等着九妹过了破门局,我也就再无什么心事,到时候可以好好歇歇了。”大姐动听的声音里罕见地流露出淡淡的疲惫与失落。
胡氏心神微颤,她自然舍不得大姐离开,却也深知这么多年来,大姐为了北九凤的姐妹殚精竭虑。
“不知道北京那边事情进展如何了……”大姐仿佛是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在说给胡氏听,“既然袁克定已经回去了,那我明天也回去吧,派人找到那个谭啸……不要派小栓子这样聪明的蠢货。”
说到最后,声音森冷如寒冰,胡氏情不自禁地打了个寒战。
“我离京的这几天有无事情发生?”谭啸问阿仁,他离开之前吩咐阿仁密切关注总统府及京城内的情况。
阿仁恭敬地垂首立在谭啸身前,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说:“总统府里一切平安,石小姐也一直都与袁十小姐相处融洽,倒是听说了另外一件事,有点意思。”
关于阿仁能如此清楚地知道总统府里的情形,谭啸不觉意外,极可能在袁府里有革命党或是洪门的人,而且地位不高。
听说红豆平安无事,谭啸松了口气,紧张的心情也随之放松下来,笑着问道:“是什么有趣的事?”
他示意阿仁坐下说,阿仁犹豫了一下才贴着椅子的边缘坐了下来,双腿并拢,双手放在膝上,腰背挺得笔直,依旧保持着恭恭敬敬的姿态。
谭啸一直很奇怪为何阿仁对自己如此恭敬,若是在外人面前假扮主仆,那为什么两人单独相处的时候,阿仁依旧谦卑得仿佛子侄后辈似的?
只是询问了两次,阿仁顾左右而言他,谭啸看出来他不想说也便不再追问了。
阿仁略一回忆,将那件听来的奇事讲给了谭啸。
“此事乃堂里的兄弟亲眼所见……”阿仁扬了扬眉头,表情很是怪异,“紫禁城里闹鬼了!”
按照袁世凯与满清王室协约,宣统帝退位后仍暂居紫禁城内,以乾清门为界,门外归袁世凯的中华民国管辖,门内一隅却是宣统的小朝廷,仿佛与世隔绝一般。
清廷历代对宦官管制极为严厉,那宫里的太监除了极少数立有殊勋、荣宠不衰的能终老宫中,年老或是生病便得离宫自谋生路,于是绝大多数的阉人整日里除了处心积虑地讨主子欢心,便是想方设法地聚敛钱财、置地购房以备他日所需。因此历朝历代太监卖官鬻爵之事时有所见,直至末帝逊了位,这卖官来钱的法儿算是绝了根儿,太监们却又寻到一敛财的法门,皇宫之内珍宝无数,便是皇帝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有多少宝贝,于是太监们暗中与宫外的古玩商人勾连,偷偷将宫里集藏的珍宝倒腾出去售卖。其实这种事情早就发生过,只是现在竟渐渐偷盗成风,内廷上下无人不知,只有几位正主子被蒙在鼓里。
话说洪门有一位弟兄,姓林,诨号“三眼儿”,也做这宫里流出来的古董买卖,昨夜趁着月残星落之际,偷偷潜入了贞顺门里的景祺阁,自然是与里面的人约好了的。
这景祺阁位于紫禁城东角落,位置再偏僻不过,荒芜了不少年,据说以前是专门关押犯了错的妃嫔的地方,也就是所谓的冷宫,后来也不晓得发生了什么事,阁门紧锁,再没人来了。
与林三眼儿勾连的太监名叫“李贵九”,自称是大太监李莲英的九徒弟,真假姑且不论,那贪心却真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趁着月黑风高,他将林三眼儿接进了宫来,二人刚刚走入景祺阁便听到一阵阵若有若无的女子哭泣之声,说不出的凄厉哀伤,黑灯瞎火的深夜里,在荒弃多年的清冷小院中乍听到仿佛来自九幽冥阴的哭号,李贵九当即白眼一翻,干脆利落地晕了过去。
饶是那林三眼儿胆子极大,亦惊得肝胆欲裂。这林三眼儿年轻时曾做过刨坟倒斗的勾当,还算有些胆气,出了一身白毛冷汗后强自稳下心神,循着哭声找了过去,发现那摄人夺魄的哭声发自一口井中,井口被大石给盖住了。小院废弃多年杂草丛生,若不仔细搜寻,还真难发现竟有一口废井隐藏其中。
林三眼儿被鬼迷了心窍,鬼使神差地将那掩盖的大石推开了一条缝,借着残月余光,只见井下波光粼粼,寒气四溢,水面上倒映着一张不断扭动的面孔,那张脸却不是他林三眼儿的——竟是一张披散着发髻的女子脸容,随着水波不断变换着形状,鬼怪一般好不骇人!
这一瞧几乎让林三眼儿吓破了胆子,迷迷糊糊的心神倏忽清醒过来,定睛瞧去,井内漆黑一片,唯有丝丝潮气上涌,却是连有水无水也看不见的。
林三眼儿只当是自己眼花,侧耳倾听,也根本没什么女子的哭声。再看那盖在井口的大石又吃了一惊,这大石怕不下三五百斤,他怎可能推得动?心下益发觉得是自己发了癔症。
李贵九这时悠悠醒转过来,一片茫然之色,竟不知自己为何昏厥,却是将那哭声忘了个一干二净。
悄悄取了东西回到家中,林三眼儿总觉得有一张变幻不定却根本瞧不清长相的女人脸在自己眼前若隐若现,暗忖难道是撞邪了不成?思来想去只得向堂口的兄弟求救,由此传进了阿仁的耳中。
谭啸不信鬼神,自然对撞邪遇鬼之说嗤之以鼻,在他想来,那林三眼儿潜入皇宫,担着掉脑袋的风险,心内定然是惶恐无比,再加上与李贵九交割之处荒芜已久,阴森恐怖,心鬼作祟以至产生了幻觉。
这么想,谭啸便流露出几分不以为然的神色,阿仁轻轻咬了下嘴唇,又说道:“林三眼儿在恩济庄外寻到了一个守墓的老太监打听,那老太监起初死活也不肯说,后来纠缠不过,又贪银钱,这才说出景祺阁那口井,在光绪二十六年间曾处死过一位贵主儿,后来宫里就传景祺阁闹鬼,常常在夜间能听到其中传出女子啼哭之声。”
谭啸听阿仁说得认真,不由怔了怔,笑问道:“莫非阿仁你竟也信了这荒诞之谈?”
阿仁嘴角浮起一抹若有若无的笑意,不与目含诧异的谭啸相视,将目光投向窗外,淡淡地说道:“不知生,焉谈死。”
谭啸心头生出一种怪异至极的感觉,阳光从窗口泻入,阿仁全身沐浴在灿烂的春光之中,神色宁静,意态平和,与谭啸脑海里浮起的那个身影渐渐重叠。许多年前,一个夕阳如血的秋日里,也曾经有一个人如阿仁这般,轻轻地说出这六个字,便是他们的眼神也如出一辙,淡然中隐现惘惑之色。
两个人各自想着心事,良久无语。墙角的座钟当当地敲过了十二下,谭啸从失神中惊醒,抬眼看见阿仁正望着自己,笑了笑问道:“普化寺那边的情况呢?那位德宗大师回来没有?”
阿仁摇头,说关于德宗大师没有任何消息。
谭啸站起身舒展了一下麻木的双腿:“关于追查那日在茶楼外的暗桩,进展如何?”
“当日茶楼外除了杨老歪的人,还有两队人马来路不明,杨老歪那一路看着马车驶进了总统府便悄然撤离,其他两路却有些古怪。”阿仁微微垂下了眼睑,语气颇为郁闷,“按照您的吩咐,我安排盯梢的都是堂里最机灵的兄弟,可半路上都跟丢了!”
谭啸一惊,猛地回头盯住了阿仁:“全都跟丢了?”
“是!其中一路跟到了五福堂便不见了踪影,兄弟们在门外守了几天也不见那人再出现。而另一路径直出了城,好像已经发现有人追踪,结果把我们的人给甩掉了。”阿仁并不找借口推脱责任,沉默了片刻,终于忍不住又道,“这些人都面生得很,堂里的兄弟们已经撒下网去了。”
洪门虽一直活跃于江南及沿海一带,其声名在北方并不如何显赫,却并不意味洪门在北方毫无根基,京津这一支洪门山堂,据说源自洪门五祖堂长房的青莲堂,也就是世人口中常说的“天地会”。随着洪门天南海北遍地开花,虽名为一家,对外统称“天地会”,对内亦不改洪门的称呼,其实已是各自为政。而洪门创立之初便打着“反清复明”的旗号,满清历代对洪门的剿杀均不遗余力,京津正是天子脚下,这一支的洪门弟子不得不竭力隐藏身份。
却也正因为如此,京津洪门虽声名不彰,门下兄弟早已经遍布三教九流,组织格外严密,各个都是精明强悍之辈,能在洪门眼皮子底下脱身,不简单啊!
在自己的地头儿上连几个大活人都盯不住,阿仁虽然没有说出来,那心里可太不是滋味了,就算他能咽下这口闷气,可洪门的脸面置于何地?
阿仁说得轻描淡写,其实追查的命令已经传遍了山堂上下,他相信只要那些人还在京城,不出两天必定能将他们翻出来!
“五福堂是什么地方?”谭啸其实对五福堂并不陌生,五福堂是西城有名的赌坊,也是西城势力最大的帮会五福帮的老窝。早些年其会首共有五人,自称“五福”,这几年原来的五福已经渐渐老去,其中两人更是被仇家乱刀砍死,老五福的名头淡去,江湖上一代新人换旧人,五福帮小五福的声名近年渐盛。
阿仁简单地介绍了一下五福堂,与谭啸知道的并无二致。
“卫家人如今身在何处?”谭啸又问道。
阿仁平静地道:“共有八人昨日午后便乘车去往天津卫了,堂里的弟兄亲眼看着他们上车的。”
谭啸稍觉放心,如若卫远山有个三长两短的话,那他跳进黄河也洗不脱嫌疑。起初他以为卫家遇上了黑吃黑的江湖同道,现在看来,似乎不是那么简单。
转念又一想,那卫远山也是个经过大风大浪的老江湖了,自己也提早给他示过警,想来自保应该问题不大。
局面越来越复杂,身在局中的谭啸也不由生出几分心力交瘁之感,轻轻地揉了揉发涨的脑袋,无意中瞥见阿仁面色铁青,双拳紧攥,暗暗摇了摇头,到底还是年轻人,再如何深沉仍无法全数磨尽争胜之心,卫红豆如是,阿仁如是,其实他自己又何尝不是如此呢。
“如今京城风声紧,切莫意气用事!”谭啸拍了拍阿仁紧绷的胳膊,微笑着说道。
“谭爷,”阿仁的表情有些迟疑,在谭啸鼓励的目光下,他抿了抿嘴唇低声道,“这眼看距离一月之期越来越近了,不知道接下来……”
谭啸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笑了笑说道:“你说的是,是应该抓紧时间了。”
话是这么说的,然而吃过了午饭,谭啸在阿仁疑惑莫名的目光中,打了个哈欠,吩咐他若非紧要之事不要打扰他静思筹谋,爬上房间里那张宽敞舒服的大床,梦中向周公请教去了。
这一觉直睡到月上中天,低沉厚重的钟声响了十次,酣睡的谭啸倏地睁开双眼,如水月华下,那一双漆黑的眸子闪动着奇异的光彩,眼神清醒冷静,哪有半点朦胧睡意?
这一晚,他再次目睹了太和殿上空的异象,他并不相信鬼神之说,然而这非人力所能做到的诡异景象却令他产生了动摇,内心的好奇也如蹦入火星的油锅,熊熊燃烧。
他目不转睛地注视着那诡异的绿雾从薄转浓,无风自摆却始终不离太和殿顶,一直到那几只阿仁所说的“镇宫兽”消失,绿雾已经暗淡得随时都可能消散,又过了半炷香的时间,终于彻底散去。
谭啸琢磨着,如何能够进到紫禁城里瞧一瞧,这异象究竟是怎么回事?
黑暗里,谭啸再也无法入睡,一面回忆自己此前是否露出任何的破绽,一面推敲着接下来的每一步和可能出现的变化与应对之策。
不知不觉,他的思绪再次转移到那无法解释的奇异景象上,若想进入紫禁城的前殿,恐怕只能在袁氏的身上打主意。
袁世凯最信神鬼之说是举国皆知的秘密,不知道他对这天降异象做何想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