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抱存兄!自成兄!”谭啸快步迎向二人,激动地握住两人的手。
袁克文迷惑地问道:“亮声,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谭啸苦笑道:“一言难尽,石小姐人在楼上雅间,我们上去再说!”
袁克文听到“石小姐”三个字,眼中立刻射出关切的目光,点头抢先迈上了楼梯,秦自成与谭啸并肩而行,狐疑地侧头望向谭啸:“亮声,那些个警察为何突然之间不发一声便撤离?”
谭啸脸上浮起气愤而无奈的表情,叹了口气道:“民不与官斗,也只能破财免灾了。”
袁克文回头关切地问道:“自成接到亮声的信便即刻告知于我,只是信中所言不详,究竟发生了何事竟让亮声如此愤慨?那……石小姐是否安好?”
秦自成插话道:“接到亮声的信后,小弟不敢耽搁,与抱存立刻赶了来。”
谭啸有些庆幸地道:“万幸兄弟出门时带了些钱物,不然只怕方才石小姐便会被那群披着警衣的强盗掳了去!只是躲得了一时却躲不了一世……”他赧然一叹:“兄弟思来想去,偌大京城也只认识抱存、自成,是以万般无奈之下才写信相求……”
听到石小姐无事,袁克文明显松了口气,摆手阻止了谭啸,爽快道:“亮声不必见外!你我一见如故,兄弟有难,焉有袖手旁观的道理?”
袁克文一眼看到了自昨日分别后便萦绕脑海的“石小姐”,待看见佳人发髻凌乱,肩头抖动,胸口登时升起一股怜惜之意。
卫红豆低着头无声抽噎,偷眼瞧见袁克文来到近前,装作被脚步声惊醒般猛地抬头,正对上欲言又止的袁克文充满担忧的目光。“啊,袁公子!”终于见到了亲人一般,卫红豆贝齿紧紧咬住青白无血的嘴唇,两行清泪无声滴落。
袁克文一时间只觉得心神颤抖,竟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还是秦自成温言问道:“石小姐若有难处但讲无妨,我们一起想想办法。”
“多……多谢公子好意,只……只能怨,怨小女子命苦,只愿来生再不为人。”卫红豆哭得恍若雨打梨花,语不成句,形状凄惨悲凉。谭啸不禁暗叹厉害,若不知内情,怕是连他也会认为眼前的少女受了天大的委屈。
秦自成再问,卫红豆却只是呜呜哭咽。
袁克文见状一把抓住谭啸的手腕,怒声道:“亮声,你总该知道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吧?速速讲来,勿要隐瞒半点!”
谭啸早准备好许久,就等着他这句话呢,闻言长叹一声:“小弟原本计划不日便要离京,今日邀石小姐同游京城,也不枉相识一场。见面之时就看出石小姐似有隐忧,小弟询问之下却不得解答,谁知过不许久竟有一队警察冲进茶楼,拿住石小姐便要锁走,小弟将其拦下,这才知道其中曲折。”
这一番话释去了袁秦二人心头的疑惑,原来是谭啸邀约了石小姐而后突遇变故,这两人来时路上还曾奇怪,昨日四人不过初识,为何石小姐出了事竟找上连话都没说过两句的谭啸呢?
“未脱籍前便曾有位权贵欲纳石小姐为妾,直到年前,石小姐自脱籍后悄然离去,与父亲相依为命,却不想石小姐的父亲好赌成性……”
说到这里,谭啸叹息摇头,卫红豆配合无间地哭泣出声。
谭啸苦笑望向二人:“前些时日,石小姐的父亲欠下了一大笔赌债,老人家自知无力偿还,投河自尽,却被那债主找上了门来。不想这家赌场正是昔日苦苦纠缠的无良权贵所开设,知石小姐脱籍从良,便暗中设下了诡计,妄图逼迫石小姐就范。那恶棍放出话来,一月之内若还不出钱来,便要纳石小姐为妾顶债!”
“昨日我等与石小姐相遇时匆忙作别,竟都未能瞧出端倪,那些个警察实则以护送为名,行监控之实!”
卫红豆一双顾盼生姿的美目已然哭得红肿不堪,凄声道:“小女唯恐牵连诸位公子,却没想到……”又是一阵呜咽悲鸣。
袁克文与秦自成这时已经大概猜出了后面发生的事,只是欠债还钱,父债子偿,天经地义,两人心中的愤怒便平息了些。
“令尊所欠债额十分巨大?”秦自成柔声问道,他虽然心性单纯却并非毫无见识,从谭啸穿着谈吐也能推断出此人家境富裕,若是连他都觉得那赌债的数目非同小可,绝对是笔巨款。
谭啸替卫红豆做出了回答:“所欠之时银洋一万块,不过时至今日,利上滚利,已然有十万之巨了!”
袁秦二人齐齐倒吸一口凉气,袁克文一拳砸在了桌子上,怒道:“这岂不是讹诈?哪里会有这么高的利息?”
秦自成也是义愤填膺,连声附和。
“石小姐的父亲如今已经不在了,无从得知当日究竟是何情形,然而白纸黑字,借据上写得清清楚楚,便是打官司也绝无胜算……”谭啸双手捂脸,神态疲惫地道,“我虽将本金还了,却也是身上全部的钱财,勉强让对方宽限了三日,至于余下的银子,数额太过巨大,小弟绞尽脑汁也无计可施。唉!百无一用是书生,想当初小弟学成归国时满腔雄心壮志,直到今天方才明白往日的想法多么可笑!”
袁克文与秦自成对谭啸本就良好的观感又提升许多,他与石小姐也不过一面之缘,竟能倾囊相助,这份侠义慷慨委实难得至极,见谭啸哀愤交加,不禁出言宽解,都说此事根本怪不得他。
红豆青白的俏脸上泪痕遍布,颤巍巍地站起身,先是朝谭啸躬身施礼,感激道:“谭公子大恩大德小女子无以为报,便是来世做牛做马也无法报答万一。”转而朝袁克文、秦自成点头致意,惨然笑道:“多谢二位公子,只是民不与官斗,小女子自知命苦福薄,却无论如何不能连累诸位。”
“亮声连愚兄与自成也都一齐骂在内了啊。”袁克文有些受不了房内愁云惨淡的气氛,故意开了个玩笑,又对低泣不止的卫红豆认真地说道,“现如今可是民国了,凡事都要讲究个法制民主,总能找到说理的地方。”
“全怪小弟孟浪,眼见许多恶狼般的警察一拥而上便乱了阵脚,连整件事都不曾了解就慌忙使阿仁前去求救,反到将两位兄长牵连进来。”谭啸惭愧得无地自容,连袁秦二人的眼睛都不敢正视,仿佛做了天大的错事一般。
秦自成书生意气,只觉谭啸行事深合己心,见他自责,便温言劝慰道:“亮声何必妄自菲薄?此事虽难,未必就没有解决的办法,能与石小姐相识便是有缘,遇到这事自不会袖手旁观,亮声此言可有些瞧不起抱存与我的意思了!”
袁克文初与谭啸相遇时并没有表露身份,他天性潇洒无心权势,并不以自己的身份炫耀,更觉得与谭啸投契,知己难求,不想因为这些世俗的东西而疏隔友情。就像秦自成,无论两人如何亲近,却因为身份的差距而无法获得真正的平等,相处时有意无意间总是持下礼以待,言谈自然也不能完全无忌。
只是眼前之事的确让他为难,十万银洋无论对谁都绝非小数目,便是能够筹到,他也不甘心被贪官勒索,但是除了利用他大总统二公子的身份,也再想不出有什么解决的办法。
袁克文出身豪门,其父袁世凯一生官路起伏辗转,直至位极人尊,耳濡目染之下,他对官场自然不陌生,深知其中勾连深远,即便他身份特殊,稍有不慎便可能惹上麻烦。想到此处就有些踯躅不决,扭头朝秦自成望去,却见后者正看着自己,询问中带着几分疑惑,像是在质问他如何能眼睁睁地看着惨剧发生却保持沉默。袁克文觉得一阵心慌,下意识地连忙转移视线,心头禁不住猛地一颤。那石小姐泪痕犹在却已经停止了哭泣,神色平静得可怕,眼中隐现决绝之意,明媚的春光透过窗棂射在她苍白无血的脸颊上,看起来宛如纤尘不染的无瑕白玉,充满了一股圣洁庄严的气息。
一入风尘场,再无回头路,固然有赎资难筹的原因,更主要的原因是过惯了醉生梦死、锦衣美食的生活,便再难忍受朴素艰辛。绝大多数的青楼女子都渴望趁着年轻貌美之时寻个好归宿,嫁予富贾权贵再寻常不过,也算得上修成正果了,然而看石氏的模样,竟似有以死抗争的念头。
此女真是红尘中的一朵奇葩!袁克文见惯了藤蔓一样的美人,这般烈性的女子却是生平仅见,心底不由生出由衷敬意,脱口道:“石小姐不要绝望,有袁某在,没人能伤你分毫!”
谭啸等的就是这句话,闻言一喜,暗道这袁克文还真是个怜香惜玉之入,而卫红豆的反应更是让他叫绝。她先是一愣,随即涌现出惊喜之色,定睛注视袁克文片刻,微微摇头绝望地惨笑道:“公子不知那人的厉害,有权有势、心狠手辣,小女子自知难逃此劫,却决不能连累公子,深情厚谊唯有来生再报了。”
“小姐千万不要有轻生的念头!”谭啸好不容易等到袁克文表态,自然不能让他退缩,猛地站起身,像是下了决心,朝袁秦二人一拱手,“能与二位兄长相识乃小弟三生之幸,亦知两位绝非胆小无义之人,只是那人来头非同小可,亮声不能一错再错,袁兄、秦兄,我们就此别过……”
袁克文愕然道:“亮声要走吗?”
谭啸迟疑了一下,低声道:“事已至此别无选择,小弟只能放手一搏了,今晚便带石小姐逃离京城。”
“万万不可!”红豆脸色大变,断然否决了谭啸的想法,“那人早派有手下暗中监视小女行踪。”
秦自成笑着摆了摆手:“石小姐、亮声,你们放心好了,在这京城里,便是天大的麻烦也难不倒我们的袁二公子!不知道那位厉害人物是什么来头?”
“那人是京城一霸,开设了十数个赌场、酒楼,手下有许多亡命之徒,而最为重要的是,他的姐姐是当今京兆尹的宠妾!”
袁克文与秦自成对视了一眼,难怪能驱使警察呢,京兆尹身兼京师警察厅总监一职,在京城这权贵遍地之处也算得上势高权重了。
听闻此事与京兆尹兼京师警察厅总监杨国章有关,袁克文就有些挠头。
此人在袁克文被误作乱党被捕时曾经见过,只是当时他恼怒异常,对杨国章的态度甚是恶劣,因为这件事杨国章还被袁大总统骂了个狗血淋头。
袁克文可想见杨国章对他必然心有怨愤,且当初他对杨国章言语之间也没留下余地,让他登门相求委实拉不下脸面,何况他与石氏之间无亲无故,师出无名,反倒会引起非议。欠条具名俱全,打官司上公堂结果也可想而知……
袁克文心中作难,无意中便流露出为难之色。谭啸见状朝卫红豆使了个眼色,后者偷偷在自己大腿内侧最为敏感吃疼的嫩肉上狠狠一掐,剧痛袭来,豆大的泪花立时如断了线的珍珠簌簌滚落。
秦自成心思单纯,更不知道袁克文与杨国章之间的纠葛,在他想来,这京城里压根儿就没什么事能难住身份特殊的袁克文。见卫红豆流泪,秦自成只当她不相信袁克文能救她,说道:“石小姐和亮声尽管安下心来,京兆尹虽说权势不小,但对于抱存而言也算不得什么。”
两人虽然没有出声表示怀疑,但看表情显然是不信的,秦自成失笑道:“难道你们认为我在说笑不成?抱存乃是当今袁大总统的二公子是也!”
“此话当真?”卫红豆吃惊得掩住了嘴巴,谭啸亦瞠目结舌说不出话来,心里算计着到此处已然成功大半了。
袁克文这时不能继续沉默了,随意地挥了一下手:“嘿,假扮总统的子女又有什么好处?我是不稀罕的!”
谭啸差点笑出声来,瞥了眼卫红豆,心想能得到什么好处她是最清楚的了。
红豆假装没看到谭啸的眼神,心头暗恨。
接下来谭啸与红豆重新向袁克文恭敬行礼,真心诚意地感谢他折节下交。
“小弟离国数年,孤陋寡闻,又是初至京城,否则以抱存兄这般雍容气度,风流潇洒,早该猜到便是名闻遐迩的寒云公子了!”谭啸发出不可思议的惊叹,“亮声一介草民,能得抱存兄赏识,同游普化寺,何其幸哉!”
“寒云”是袁克文的号,在京津一带提起“袁寒云”倒的确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袁克文认真地说:“我与亮声相交出于真心,与身份地位并无丝毫关系,更不愿你我今后因此疏远!”
“此亦亮声所愿!”谭啸感动异常,“亮声眼中只有抱存,并无大总统的公子!”秦自成笑了起来,“亮声自然绝非趋炎附势之徒,再说抱存醉心诗文,对仕途官场深恶痛绝,做他的朋友可得不到什么好处!”
袁克文笑骂道:“莫非你在嫌现下任职的官小,埋怨我没有帮你说项?”
秦自成撇嘴道:“我倒是羡慕你随心所欲,若非父亲强迫,你当我想做这劳什子的官吗?”
众人笑了一阵,先前凄悲沉重的气氛一扫而空。秦自成安慰道:“石小姐既知道了抱存的身份,总该明白他有办法帮你脱困。”
红豆点了点头,有些迟疑地说:“小女子自然相信,只是看袁公子似有难言之隐。京兆尹权势滔天,小女子并非不明事理之人,绝不想令公子为难,怪只怪命该如此。”
袁克文微觉诧异,没想到此女观察细致而且善解人意,反而不好意思将难处说出来——莫非怕了那权势滔天的京兆尹不成?“小姐多虑了!”袁克文轻描淡写地笑道,“不过是与他有些旧隙罢了。”
听完袁克文与杨国章之间的纠葛和他的顾虑,几人都皱起了眉头,就算是借势压人也总得占住个“理”字,虽然都明白在权势面前什么国法刑律都不过是薄薄的窗户纸,一捅就破,但那杨国章真要是有心推托,的确棘手得很。
一时间诸人心头又有些沉重,谭啸忽地一拍巴掌,吸引了其他人的注意力:“小弟有个主意,或可一试!”
谭啸的主意其实很简单:“只要石小姐在总统府里住上几天,难道有人敢闯进总统府里拿人不成?此人位高权重,更加不敢拿自己的顶戴冒险!”
秦自成立刻言道此计可行,袁克文却有些迟疑,其一他家有妻室,将一个妙龄少女带回府中不免会遭人非议,另一方面觉得谭啸这主意治标不治本,保得了一时却保不了一世,石氏总不能在总统府里住上一辈子吧?
想到这里,袁克文心头一颤,真能住上一生一世该有多好!随即觉得脸颊涨热,暗骂自己龌龊,乘人之危又与那恶霸又有何不同?再说此女刚烈异常,绝不可能为求避祸而委身于人。
见袁克文沉吟不语,红豆转念一想便猜到他定是有所顾虑,同时亦想到了她若是能进入总统府,会得到什么好处,不论茶楼外那些监视自己的人属于哪方势力,谁敢闯进总统府?
“谭公子说笑了,那总统府岂是谁人都可以进出的?”红豆苦笑着叹了口气,“袁公子自有他的难处。”
谭啸胸有成竹地哈哈一笑,压低了声音说:“那有何难?只要抱存兄与石小姐结为异姓兄妹,进入总统府自无阻碍,便是那京兆尹他日仍欲为难小姐,抱存兄说话时也师出有名,兄长为妹妹出头乃天经地义!”
三人眼睛同时亮了起来,秦自成更是连声称妙,如此一来就算那京兆尹心有不甘,也只能知难而退了。
红豆看着谭啸眼睛里闪动的光彩不由有些失神,她虽然不清楚谭啸想方设法地将她送入总统府,究竟有何图谋,但是至少对卫家的好处是显而易见的——那杨老歪不是对自己的身份仍有怀疑吗?等他派出监视自己的人亲眼看到自己与袁克文同入总统府,估计他唯一的念头就是祈祷今日所做之事不会被自己知道吧。
她这时仍以为那群警察是杨老歪派来试探自己的。
“谭公子说笑了,小女子身份卑贱,怎敢高攀!”红豆推辞,态度十分坚决的样子。
袁克文其实心里是有那么点不甘的,这少女从第一眼开始便吸引了他的目光,相处越久便越觉得此女特别,然而除此之外,他也实在想不出两全其美的法子了。再听到少女自怨自艾的话语,那副泫然欲滴、楚楚可怜的模样让他心头抽痛,怜惜之心大动,呵呵一笑,“可是嫌弃我这个哥哥?”
红豆暗叫一声“成了”,脸上做出诚惶诚恐的表情,慌忙道:“思桢不敢!只恐思桢有辱公子的尊贵身份……”
“此言差矣!”袁克文摆手道,“石小姐威武而不能屈,虽出淤泥而不染,让抱存敬佩不已,得妹如此,复有何求?咦,小姐芳名思桢?”
见红豆点头,袁克文将“石思桢”这个有些拗口的名字喃喃念了两遍,笑叹道:“常听人言道有缘千里来相会,我还不信,而今方觉万事冥冥之中皆有天定!”
秦自成也惊奇地问袁克文:“抱存,贵府十小姐芳名好像也是这二字?”
“呀!”谭啸也露出诧异之色,“这世上真会有这般巧合之事?”
茶楼之中也没有香台祭案,袁克文与卫红豆以茶代酒在谭啸和秦自成的见证下结为兄妹。卫红豆含羞带怯低呼了一声“哥哥”,袁克文哈哈大笑,“我家十妹与妹妹同名,且年纪相仿,就连脾气秉性也有几分近似,你们准能聊到一起去!”
秦自成也很高兴,打趣道:“抱存得了这么个好妹妹委实让人羡慕,亮声,你说我们能轻饶他吗?”
谭啸解意,微笑道:“我看是自成兄你嫉妒吧?正所谓万般皆是命中注定,强求不来的!不过抱存兄喜得佳妹,总得庆贺一下吧?”
袁克文爽快地点头同意:“我们正好痛饮一番,亮声你点地方吧!”他一拍额头,歉然道:“一高兴倒把亮声初才归国,又乍到京城给忘了,自成,要不然你来选?就算你我为亮声接风!”
秦自成笑着点头表示同意。
谭啸半认真半开玩笑地说道:“应该是小弟设宴感谢两位兄长援手之恩才对!只是小弟可听说大总统最为倚重二公子的,抱存兄事务繁忙,不知何时有暇给小弟个机会?”
袁克文自嘲地笑了笑,摆手道:“我这个人最受不得拘束,也帮不上父亲大人,我那位大哥精明干练,他才是家父的臂膀,这不,这几天又赶往天津卫帮父亲办事去了。”
谭啸眼中闪过一抹光芒转瞬即逝。
秦自成笑呵呵地道:“京城美食太多,这几日你带我品尝过的每一处都很不错,不过我听说总统府最近请了一位前清慈禧老佛爷赏识的御厨?何况西苑三海的大名流传已久,都传言风景美妙宛如人间仙境,不如让我们这些平民布衣尝尝御厨的手艺?”
火车上那一幕给谭啸留下的印象太深刻了,让他一直都认为秦自成是个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的书生,单纯、侠义而胸无城府,今天他却渐渐觉得这人似乎并没有那么简单。
设宴总统府,他是有心还是无意?
谭啸与卫红豆飞快地交换了一个眼色,红豆也感觉到秦自成这个提议像是别有深意,但是她想的是秦自成担心自己的安危,索性直入总统府。
袁克文与卫红豆想到了一处,思忖道:“自成说得不错,菜肴的味道还在其次,现下虽欣赏不到红花绿柳莺乱啼的景致,能够凭栏听涛话平生也算一番趣事了,不如就去听涛阁好了,最重要的是那里绝不会有人打扰!”
这本来就是谭啸的目的,卫红豆自然也不会有异议,袁克文兴致极高,趁热打铁地决定将宴会安排在今日。
谭啸这时脸上却露出为难之色,犹豫道:“亮声本不该扫两位兄长的兴致,只是……此番归来尚未登门拜望恩师,一早便定下了明日前往请安的。”
卫红豆目光闪烁了一下,谭啸的目的本就是趁机接近袁克文,为何放弃这大好的机会?
袁克文与秦自成虽有些扫兴,却仍表示理解,又闲聊了几句说好了改日相聚便就此分别。袁秦二人自护着卫红豆向总统府而去,谭啸将他们送上了马车,遥遥地望着车子消失在街头转角,转身又回到了茶楼,径直走入了雅间。
卫远山如幽灵一般,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了门口,神色复杂地注视了谭啸片刻,蹙眉摇了摇头。他放心不下卫红豆,偷偷地隐身隔壁,将众人的交谈听得一清二楚,心底也存着与红豆相同的疑惑。
谭啸看透了他的想法,淡淡地说:“老先生请放心,还有什么地方比那总统府更加安全?卫小姐定会安然无恙。”他在心里补充了一句,只要她够聪明、够听话。
卫远山是何等精明的人,当然不会凭谭啸红嘴白牙一句话便真的能够放心,冷声道:“谭先生行事总是出人意表,听说这两年马字门里横空出世了一位年轻高手,连上海滩的黄金荣都着了道。”卫远山朝着谭啸走近了两步,注视着谭啸静静地说道:“那麻皮金荣心狠手辣,最是睚眦必报,黑白道上都发下了巨额花头,生死不论寻一名叫陆伯奇的年轻男子……”
谭啸心知肚明,卫远山顶多是从自己离开上海的时间上有所怀疑,压根儿不能肯定什么,别无选择之下赌上一赌罢了,人的心思往往如此,总要有所依仗才觉得安全。
似乎被看穿了隐秘,谭啸的表情僵滞了瞬间,强笑道:“也不知那陆伯奇做了什么让黄金荣这般恼怒。”
他不说这番话还好,卫远山目不转睛地看了他片刻。谭啸干咳一声,移开视线不与卫远山相视。
话到此处打住,卫远山朝面色惊疑不定的谭啸笑了笑,那笑容如同夹杂了冰雪的寒风,只让人冷到骨子里:“请谭先生务必保我家小姐的安全,卫氏一族必会铭记于心。”
这话便等于赤裸裸的恐吓了,若是卫红豆没有事还则罢了,万一有个三长两短,等待谭啸的就将是岭南卫家疯狂的报复!
卫远山干瘪的嘴唇微微翘起,向着谭啸略一抱拳,转身飘然离去,谭啸却心知肚明卫家必定会安排暗线监视自己的一举一动。
谭啸走下楼梯,等在大堂的阿仁静静地站到了他的身后,两个人默不做声地离开福运茶楼。“袁克定很可能在天津卫,想办法帮我查出他的行程。”谭啸没有任何的解释,顿了顿补充道,“不要被他察觉。”
阿仁平静的眸子里陡地闪过一道厉芒,转瞬便归于暗淡,点头离去。
城西十里,一座荒草丛生的破败小庙孤独地矗立着,如血的夕阳将天边染得通红,终于在它即将完全沉落之前露出了本来面目,这京城的天空总算在谭啸到来的第四天傍晚放晴了。
谭啸望着毁损不堪的庙宇心情颇为黯然,多年前这庙中住着一位十分慈善的老和尚,少年时的谭啸常与魏六指来这里玩耍。这么多年过去了,他对北京城的记忆日趋模糊,却始终清晰地记得老和尚烹饪素斋的那股香味儿。
这座香火本就冷清的小庙如今变成了一片断壁残垣,只剩下正殿还算完整,内中佛像已碎,挂满了蛛网灰尘。
明月初升,谭啸站在庙里出神地仰望星空,阵阵夜风吹过,四下响起各种诡异的声响,仿佛无数冤魂厉鬼的哭号。
门外传来枯枝被踩折发出的咔咔声,渐渐接近庙门时声音却蓦然消失了,被这声音从失神中惊醒的谭啸心神一凛,闪身躲到角落的阴影里。
早没了门板的庙门凭空出现了半个人头,清冷的夜色里,那张脸惨白如死人一般!
“酒坛子?”那人头低声呼唤道。
谭啸轻轻地松了口气,这世上只有一个人叫他“酒坛子”。谭啸从黑影中走了出来,没好气地骂道:“差点被你吓死,我还以为闹鬼呢,你小子真不愧是做偷儿的!”
来人正是魏六指,他眉开眼笑地冲到谭啸身前,一拳擂在他胸口:“还不是你这家伙搞得神神秘秘的,我是怕坏了你的大事嘛!”
两人数年未见,自然有许多话要说,互述了一番分别之后的经历,彼此都不禁有些欷歔,魏六指狐疑地盯着谭啸问道:“你这次回京是……”
谭啸笑了笑没有说话,意思却已经十分明显,倒不是他信不过魏六指,毕竟事后他可以一走了之,然而魏六指的基业却全在京城。谭啸挥手道:“你别管我回来干什么,我需要你安排一个绝对可靠、技艺高明的佛爷给我做一件事。”
“佛爷”是道上对技艺高超的小偷儿的隐称,借千手观音的比喻。
魏六指也不多问,想也不想地拍了拍胸脯道:“这不是现成的嘛!”
“不!”谭啸异常认真地注视着魏六指,“要一个道上没人见过的生面孔,最好事后马上离开京津。”
魏六指诧异地盯住了谭啸,仿佛不认识面前这人似的:“酒坛子,你……”
“别废话!”谭啸截断魏六指的话,“有没有?”
魏六指从谭啸严肃的表情里隐隐感觉到谭啸要做的事非同小可,也不由得认真郑重起来,沉思了许久,眼睛猛地亮了起来,“我家老佛爷大寿,他老人家的关门弟子也从关外赶了过来,若无意外应是明日抵京!”
魏六指口中的老佛爷指的是他的师傅、十几年前京城黑道上赫赫有名的大偷儿陈九爷,谭啸亦是见过的。
“此人可靠吗?”谭啸虽知魏六指办事一向稳妥,但是此事关系委实太过重大,稍有不慎便会惹祸上身,不放心地追问了一句。
魏六指毫不犹豫地点头:“这个你尽管放心,我这位小师弟手段没得说,人也极重义气,老佛爷寿诞一过他便回转。”
谭啸眯起眼睛在心中计算了一阵,“明日他抵京不要让任何人见到他,直接安排他去天津卫等我。”随即两人约定了联络的暗号。
正事办完,魏六指变戏法一样掏出了两瓶二锅头和一包椒盐花生,两个人就在这座山间荒庙里举瓶对饮起来,聊起往事都不禁心生感慨。
月上中天,两个人都有了几分酒意,就在山下拥抱作别,分开两路悄然离去。
谭啸始终没有忘记那传得沸沸扬扬的天降异象,一路上密切地关注着紫禁城上方的夜空,然而直到他回到北京饭店的房间里也没有任何事情发生,广袤的夜空仿佛一张镶嵌无数宝石的墨色锦缎,无边无际。
房内漆黑一片,谭啸摸向电灯开关,身体陡地一震,停住了手,眼睛死死地盯住了太和殿的方向,心跳蓦地加速。
方才他的眼睛无意中扫过紫禁城上空,隐约看到了一团暗淡得仿佛轻纱似的绿色烟雾在太和殿顶摇摆,却并不上升,只围绕着庑殿顶最高的梁脊飘然而动,形状变化不定。
谭啸快步走到窗前,他的目力本就绝佳,凝神望去,马上确认那团似云如雾的闪烁着暗淡荧光的绿烟并非自己的错觉。又过了片刻,那绿烟愈加浓郁,散发出幽幽光芒,几乎将太和殿顶全部笼罩住。那情形看起来诡异绝伦,谭啸惊骇得连手指都不由自主地抖动不止。
“我计算过……”阿仁鬼魂一样无声无息地出现在谭啸身旁,声音里流露出几分迷惑奇怪,“这异象只在天气晴朗之夜才会显现,而且都是在午夜时分,持续一顿饭时间便会逐渐散去。”
谭啸亲眼目睹传言中的天降异象,心中立刻否定了人为而成的可能,接过阿仁递来的“千里眼”,眯起眼睛屏息望去,夜幕之中巨兽也似的太和殿周身闪动着阴冷暗淡的绿芒,说不出的阴森可怖,让他情不自禁地联想到了阴曹地府。
“咦!”谭啸发出一声低呼,“那是什么?”借千里眼的神奇功用,太和殿上空的景象清晰了许多,在那诡异至极自行发光的绿色烟雾之中,他隐隐看到几条淡淡的黑影在太和殿顶疾快无伦地奔驰跃动,黑影每次跃起,那处的绿烟便会消散,等黑影落下后,又会重新聚拢……
看上去就仿佛那三五条灵动无比的黑影与面积辽阔的绿烟有着深仇大恨似的,不停地想要将之驱散,然而结果却是徒劳无功。
阿仁显然对这一幕奇异的景象已经清楚无比,“坊间传言那是紫禁城内的镇宫兽,每逢天下大治或是大乱便会现身……”
这时那绿烟已经过了最为明亮的时候,渐渐暗淡收缩,又过了差不多半炷香的光景彻底消失不见,几条电光一样的黑影也随之不知去向,天地之间又恢复了平静。
谭啸放下手中的千里眼,回头望向身侧的阿仁,窗外射入的微弱光亮打在他的脸上,使得他的面颊半明半暗,有种诡异的味道,一双眸子灼灼生辉。
“镇宫兽?这紫禁城里真的有那……怪物?”谭啸也曾听好事者煞有介事地讲述过皇宫内镇宫兽的传说,宣统退位之后将宫中大半的太监宫女外逐,诸多禁宫大内的秘闻奇事渐渐流传开来,这镇宫兽之说便是其中一桩。
传说此兽乃是天地间的神通异兽,来去无踪,能嗅龙脉、食灵气。当初大军师刘伯温与二军师道衍和尚奉命修建紫禁城,遍寻不到龙脉的灵眼,一夜忽见有奇兽拜月,所立之处有五彩光华倏忽闪动,二人惊诧之下待天亮后遣士卒下掘三丈,竟有殷红如血的泥浆汩汩涌出!这才恍然大悟,此处便是他们搜寻良久的龙脉灵眼。
而后,皇宫之中偶有人在月圆之夜遇见这异兽出现在大内,不知从何而来,亦难以追踪,永乐皇帝梦中得神仙传告,此兽名为“镇宫”,自此镇宫兽之名便出现于世间。
“难道这天下还不够乱吗?”谭啸摇了摇头,叹息道。
阿仁露出一个怪异的笑容,“所以那传言才说天降异象,天下一统。”
谭啸一夜无法成眠,满脑子都是那幕匪夷所思的诡异景象,一闭上眼睛,便看到几条黑影在鬼火似的绿烟中飞蹿。这一夜,他心里想的都是如何想办法混入紫禁城里,亲眼瞧一瞧那到底是什么。
然而他还有更加重要的事要做,第二日一大早,他便孤身一人悄然迈上了开往天津的火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