谭啸昨夜亲眼目睹了所谓天降的异象,真情匪夷所思、诡异至极,一路上他都在思索其中的奥秘,总觉得此事暗藏玄机。
车子转过佟府夹道胡同,谭啸的心头一动,想起了那个名叫“婵娟”的少女,忽地涌起的见她一面的渴望竟如冲破了河道的洪水,再也无法遏制。
婵娟的家境并没有谭啸想象的那么贫寒,一位面目慈善的老妇为他开了门,睁着满是迷惑的老眼打量着谭啸问道:“你找谁?”
谭啸客气地朝老妇人含笑点头:“我找婵娟。”
“你找我家二小姐?”老妇人脸上露出警惕之色,“你是谁?”
“在下……”谭啸一时有些犹豫,总不能说自己是婵娟的债主吧?想了想才道,“在下是婵娟小姐的朋友。”
房里的婵娟听到动静跑了出来,望见站在门外的谭啸,柔美的嫩颊上立时闪过一抹惊喜,叫道:“谭啸!”
谭啸循声望去,登时生出惊艳的感觉,一件俗不可耐的红缎夹袄罩在婵娟的身上马上变得别有韵味,为娇艳如花的婵娟平添三分媚色。
婵娟小步跑到谭啸面前,双颊绯红,含羞低头道:“你……你来了。”扭头对老妇解释道:“吴妈,这位就是我跟你说的那位救了我的先生。”
被称做“吴妈”的老妇态度立变,连忙让开门口,恭声道:“原来您就是谭先生,请恕老身莽撞,快请进……”
进了堂屋,吴妈退下去准备沏茶待客,只剩婵娟与谭啸两人独处。婵娟臻首低垂,几乎埋进了胸口,声如蚊蚋地道:“谭先生,还请再宽限我一些时日。”
谭啸怔了怔才反应过来婵娟以为他上门讨债来了,慌忙解释道:“婵娟,你不要误会,我这次来就是想……看一看你。”
婵娟娇躯一震,头垂得更低,手指纠缠着夹袄衣角,谭啸甚至有点担心她会将衣裳扯碎。
房间里的气氛很是微妙,向来能言善辩的谭啸竟变得口拙语滞,说不出话来,婵娟更是脸比身上的缎面还要红艳。
“你的脚好了吗?”谭啸干咳了一声,问道,其实他方才已注意到婵娟一路小跑都无碍,显然早已经痊愈了。
婵娟却丝毫没有发觉谭啸话里的问题,无声点了点头,过了半晌不闻谭啸说话,用耳语似的几不可闻的音量艰难地问道:“你、你可好?”
一对尴尬紧张的男女就这样没话找话地交谈着。
偏厢前一刻还老态龙钟的吴妈脚步轻健地穿过厨房,出后门来到柴房前,轻轻敲了敲门。过了片刻,木门无声地从里面打开,露出一张憨厚老实的中年男子的面孔,朝吴妈笑道:“您老快请进来。”
若是此刻谭啸看到这张脸,定然能够一眼认出这人便是前日所乘那辆洋车的车夫,为了救婵娟,他大方至极地付给此人三百银圆。
空荡荡的房间里只有一张小几和一把摇椅,胡家小院密室里北九凤的大姐、梅园里黑龙会的川岛小姐,此时正如同一只大猫般慵懒地躺卧在摇椅上。
“小姐,您猜猜是谁来看婵娟了?”等那假冒车夫的男子从外面将房门关闭,吴妈才笑着问道。
大姐抬眼轻轻扫了扫吴妈,抿唇微笑道:“可是那个谭啸?”见吴妈点头,又说道:“哪只猫儿不吃腥呢?我还以为那老怪物的徒弟真的和这天下的鲁男子有什么不同之处,原来不过是装得更深些罢了。”
吴妈为她添上茶水,接口道:“看上去倒是眉清目秀的,不知情的人保准儿会当做是位富贵家的少爷,依我看这小子是对婵娟动了心思。”
轻轻啜了口茶汁的大姐闻言抬头,饱满鲜红的嘴唇勾起一抹戏谑的笑意,“你说要是这小子被我们北九凤废掉,那老怪物会不会气得发疯?祁门的宝贝弟子啊,啧啧……”
“技不如人怪得谁来?”吴妈枯树皮一样的老脸上浮起冷笑,“祁门的人个个都自命不凡,我倒真想看一看林宗德哭的样子!”
这吴妈说起林宗德时一脸恨意,咬牙切齿,好似有着血海深仇一样。
“都过去这么多年了,吴妈你还是未忘记当年的事。”大姐怜悯地望着身躯颤抖的吴妈叹息道。
也许除了当事双方,只有她最清楚多年前的那场恩怨。吴妈是上代北九凤的弟子,天资不凡,更是上代第九凤的人选,只可惜她的破门局便一败涂地,败在了林宗德的身上。即便事后知道了林宗德是祁门中人,即便已过去近三十年,她仍不甘心。
当局者迷,旁观者清,大姐暗暗叹了口气,吴妈一直不甘心的也许并非当年骗局被破,她无法释怀的是那一场感情较量上的失败。
可惜房中无论是吴妈还是大姐,两位聪慧过人的女子做梦也没想到林宗德是个阉人!
“听你们把那个谭啸说得那么有趣,倒让我有些好奇了。”大姐黑宝石似的眸子里闪动着奇异的光彩,从摇椅上坐了起来,伸了个懒腰,“我去看看。”
当婵娟有些凄凉地说道她与姐姐二人相依为命的时候,院门“吱呀”一响,谭啸就看到一位婀娜多姿的妙龄女子缓缓朝自己走来。
“大姐!”婵娟小兔子般跑到那女子身前,亲昵地揽住她的胳膊,惊喜地问道,“您怎么回来了?”
婵娟的姐姐果然也是一位天姿国色的美丽女子,谭啸在心里感叹有其妹必有其姐,只是婵娟的姐姐虽然也极美,顾盼间妩媚风流自生,却没有让谭啸生出如婵娟那种惊艳之感,他倒觉得婵娟的纯真之美更加动人。
谭啸并没有在唐宅久留,婉言谢绝了婵娟姐妹留饭的好意,坐在车上不禁开始惊讶自己的冲动,心血来潮便找上了门去,倒显得太过唐突了。他这么一想就觉得有些讪讪脸热,转念想起婵娟娇羞无限的模样却又是心头重重一跳,生出喜悦之感。
又想到婵娟的姐姐,不得不承认这女子魅惑惊人,是任何男子梦寐以求的恩物。谭啸眉头微皱,总觉得有些奇怪之处,一时间却又想不明白这种感觉来自哪里。
“都说这个谭啸好生了得,行事周密谨慎,今日一见原来也不过如此。”吴妈不屑地冷笑道。
婵娟的俏脸兀自残留了一丝红晕,坐在一旁把弄着手中的茶碗也不说话。
大姐轻轻一笑,柔声对婵娟道:“九妹,你看呢?”
“啊?什么?”婵娟如梦初醒,茫然地问道。
吴妈眼底闪过一抹愠怒,张嘴欲语。大姐仿佛知道她要说什么,朝她使了个眼神微微摇了摇头。
“呵呵。”大姐轻笑道,“依你看他今日所为何来?”
婵娟双颊腾地升起两朵红云,眼睛都仿似快流下水来,扭捏地说道:“还不是怕我骗他……骗他那三百银元?”
吴妈再忍耐不住,恼声道:“瞎子也能看出来他的心思……”
“吴妈!”总是柔弱春风似的大姐突地发出一声厉喝,目光冷如寒霜扫过脸色大变的吴妈,“你先下去吧,我与九妹说说话!”
吴妈转身匆匆退下。
“九妹,你少与男子相识,这个谭啸生得也好看,你对他心生欢喜也不奇怪……”大姐握住婵娟的柔荑,轻声细语地说着姐妹之间的私密闺话。
婵娟的脸色却渐渐变得煞白,用力地咬住下唇,打断了大姐的话:“大姐,此事决计不会发生!我只想为您分忧。”
大姐不置可否地笑道:“都过去了这些时日也不来看你,还以为他没将你瞧在眼里,原来却并非这么回事,我能看得出他对你的情意。”
婵娟藏在袖中的那只手猛地攥紧,低头道:“这岂不正是大姐的设计?”
大姐宠溺地轻抚婵娟吹弹可破的脸蛋,柔声道:“姐姐只怕妹妹委屈,若你不愿意,此事就此作罢,我们即刻搬回梅园,谅他也找不到我们的。”
婵娟咬着嘴唇,脸色变化不定。大姐也不说话,静静地看着婵娟。过了良久,婵娟眼中射出坚定决然之色,摇头道:“我要帮姐姐分忧!”
“好妹妹。”大姐欣慰地点头,“可记得接下来要如何做?”
婵娟这次毫不犹豫地点头道:“查探他此行目的!”
遥遥望见总统府那仿佛怪兽巨口似的宫门时,谭啸这才收回了心念,开始考虑另外一个问题:红豆。
师傅去世之前命他一定要确保红豆的安全,将她继续留在总统府里便不妥当,利用袁克定对红豆的好感刺探袁氏机密的谋划也只能搁浅。
这西苑三海占地庞大,亭台楼阁鳞次栉比,谭啸又不敢四处乱跑,对其中地形自然陌生,幸好他的记忆力远超常人,记得来时的路,左拐右折地朝自己所居的小院行去。走到门口却又停住,一想起房内的“老仆”谭忠,谭啸就觉得头疼,在这位老人面前,那感觉就仿佛自己变成了三岁的孩童,所有的心思念头都逃不过那双浑浊无神的昏花老眼。
天色尚早,谭啸就想去湖畔消磨时间,刚转身便看见已经数日未见的秦自成笑呵呵地从远处走来。
谭啸快步迎了上去,离得老远便抱拳道歉:“小弟失礼爽约,秦兄勿怪!”
自那夜设宴算计谭啸未果之后,秦自成这还是头次踏进总统府,这几日来他恨惧交加,躲在自家府里半步也不敢出门。
秦自成于德云馆布局等谭啸自投罗网,结果等来的却是谭啸的信使,他本想立刻回总统府去探一探谭啸的虚实:真的是阴差阳错未能成行,还是他已经察觉到了什么?
然而出了德云馆被冷风一吹,秦自成冷静下来越想越觉得谭啸可疑,这人出现得太巧了!北京城有多大?名刹古寺没有一百也有八十,怎么偏偏就能在普化寺前与自己偶遇呢?
再深思一层,他不禁生出心惊胆战的感觉:谭啸之所以能与袁克文相识,竟是因为自己!
莫非谭啸与自己同乘一车也是他刻意为之?秦自成这个猜测甫一吐芽就变成了一根拔不掉的毒刺,扎得他坐立不安!若这猜想是真的话,那么谭啸极有可能早已经知悉了他的机密身份,甚至是此行的目的!
秦自成除谭啸之心愈加迫切,为了保住自己秘密的唯一办法就是干掉谭啸,务求一击毙命,让他再没有开口说话的机会!
杀个人不是什么难事,困难在于如何置身事外并不惹袁克定的怀疑,思来想去这件事还得安排在赵天明的身上,制造一场偶遇让赵天明当众指出谭啸乱党奸细的身份,然后由提早安排在警察内部的可靠人手出手将其击毙,再给他安个拒捕甚至袭击警察的罪名。到时候谭啸身份曝光,以袁克定多疑的性格,势必会怀疑谭啸当日所翻译那番话的真假,而他秦自成不仅除了心头大患,还能够借此重新争取袁家的信任,真可谓是一石数鸟。
秦自成设计的计策狠毒到了极点,一大早便匆匆去寻赵天明安排此事,结果最为关键的赵天明却失踪了!
从德云馆得到的消息说昨晚他离开之后,赵天明自斟自饮喝得酩酊大醉,被他的妻子和下人给接走了……
赵天明的妻子半年前已经死于难产!
棋差一招,满盘皆输!秦自成又惊又怕,既惊于谭啸或者说革命党的迅疾和神通广大,更加害怕自己的身份暴露甚至成为下一个失踪者——他第一个反应就是认定此事定是革命党所为。
是逃还是留?秦自成只用了极短的时间衡量利弊之后决定冒险留下,这倒不是说他的胆量多么过人,实在是不得不这么做:且不说在这关键时期他逃离京城,不仅仅是飞黄腾达的美梦将烟消云散,就算是日本人也不会放过他!
没有了日本人的庇护,革命党对他还会客气吗?就算他秦自成能逃过这两股恐怖势力的追杀,秦家上下几十人能逃得过去吗?日本人能放过他的父母双亲、娇妻爱子吗?
最重要的是,一旦他选择了逃跑,从此以后只能过隐姓埋名的生活,像老鼠一样偷偷摸摸地生活在黑暗之中!
就在这个时候,他又接到了川岛秘传的口信,严令禁止他轻举妄动、对谭啸动手!这让他彻底迷惑了。
秦自成诚惶诚恐地去了西郊梅园,川岛对他的态度让他放下心来,按兵不动是川岛给他下达的最新指令。
远远地望见总统府的大门时,秦自成心里敲鼓,他害怕袁克定已经查出了他日本间谍的身份,过度的紧张让他口干舌燥,腿脚发软。
谭啸很清楚秦自成从翻译之事后,每次看他的眼神里都隐藏着一股极力压制的恨意和妒忌,所以秦自成今天的态度让他觉得莫名其妙。
“亮声怎的如此客套!”秦自成佯作不悦地板起脸瞪了谭啸一眼,转瞬全化为情真意切的关心,亲昵地拉住了谭啸的胳膊道,“你我今后有的是时间,再约便是了!”
这番说辞、表情秦自成一路上反复揣摩了无数遍,自信绝无破绽,事实上的确无懈可击,就连谭啸这个精擅伪装的高手都几乎相信秦自成的关心发自心底——如果不是分别之际秦自成眼底闪过的那一丝微不可察的森寒。
谭啸的心头猛然一颤,这眼神与他离开唐家时婵娟的姐姐不经意间流露出来的那抹目光如出一辙!
难怪他一路上都有种说不出的古怪感觉。
难道她认定自己对婵娟心怀不轨?谭啸不禁在心里嘀咕道男未娶、女未嫁,发乎情、止乎礼,自己又没对婵娟做出伤天害理的事来……
“二少爷您回来啦!”魂不守舍的谭啸被这声在耳边响起的招呼吓了一跳,抬头正对上谭忠那张褶皱纵横的老脸,“二少爷,您这两天似乎很忙呀,连着两夜都没回来睡了。”
谭啸敷衍道:“是有些急事要做……”
谭忠“哦”了一声,也不用谭啸让,主动在谭啸身旁坐下,笑眯眯地道:“昨日二少爷回来时心情沉重,而今日却是神清气爽,莫非有什么喜说事?”
谭啸有些惊奇地看了谭忠一眼,心说这老者眼睛颇为犀利,竟看得八九不离十,有意问道:“那您老倒是说说我为何沉重,又为何喜悦?”
谭忠望着自己苍老得无法伸直的手指,叹了口气,似在感慨岁月无情,“人生之伤怀者莫若聚散离别,若是暂别应是伤而不痛,而你昨日虽强行压抑,仍有悲痛之意,想来不是生离而是死别了。至于你今天眸光清爽、眉含喜色,呵呵,无非江山美色两件,你既是一介布衣,想必应该是第二样了。”
谭啸越听越是惊诧,这老者娓娓道来,竟好似眼见,分毫不差,更觉这老者绝非凡人,心中对他的身份来历越发好奇,故意反驳道:“我虽没有官职,但是得到袁大公子的赏识,飞黄腾达指日可待,这还不值得高兴?”
谭忠嘿嘿一笑:“你进这总统府也不是一日两日了,为何今天格外高兴?”
谭啸登时语噎,被老者胸有成竹的笑眼看得暗恼,撇嘴哼道:“老人家,难不成您老出身金字门?故弄玄虚……”
“你是说我胡说八道?”谭忠笑呵呵地道,“祁门十六艺有一件不正是相卦之术?那你也说说我姓甚名谁、所为何来?”
这神秘老人一语便击中谭啸的要害,自从这所谓的谭家老仆从天而降,谭啸几乎是在时时猜测他的来历目的。谭啸瞪眼怒视老人,咬牙气道:“你这老头儿也忒没道理!看相问卦不过是惑心诈术,又岂能……咦!”谭啸猛地弹起身,不可置信地盯住了老人,声音因为太过惊骇而微微颤抖,“你怎知祁门十六艺?你究竟是什么人?”
谭啸心念转动,生出一个让他毛骨悚然的猜测,祁门三代如今也只剩下他与欺师灭祖的田青,眼前这人难道是田青?
又想起这人提起师傅时便语气不善,那田青与师傅之间岂不正是有杀师之仇?
“你可姓田名青?”谭啸倏地退后一步,反手扣住藏在袖口的飞刀,只待这人承认身份或有异动便立刻出手,就算坏了自己苦心经营的这一场“翻天局”也在所不惜!
自称“谭忠”的神秘老人听到“田青”二字,昏暗无光的眼中陡地闪过一抹精光,虽是转瞬即逝,却被谭啸看得清楚,他显然对这个名字并不陌生。谭啸将警惕提至顶点,便是眼前这人已如风中残烛一般仿佛随时都可能死去,他仍不敢有丝毫轻视。从师傅讲述的当年往事他便深知田青狠毒无比,不仅是祁门的叛徒,更是血海仇敌。林宗德既死,谭啸便是祁门理所当然的掌门人,他必须清理门户。
“我不是田青。”老人缓缓摇头,流露出淡淡的黯然神伤之色。谭啸却不敢轻信,厉声追问道:“那你怎会对祁门如此熟悉?”
老人嘴角抽动,露出讥讽的笑意,瞥了一眼如临大敌的谭啸,似乎压根儿不知道谭啸只需手指轻弹,便会有一把锋利的飞刀刺入他的咽喉:“这世上除了你、你师傅和田青,便再没有祁门的子弟了?”
谭啸被他问得一愣,只因他这一句的神态不是询问,而好似在笑他没见识,这让谭啸倒吸一口凉气。
祁门中人行事向来隐秘,独来独往,当年师傅不也一直以为师爷就他一个徒弟?谁敢保证师爷的师傅没有其他的弟子?
再回忆起这老人虽说神秘无比,他的出现却完全是为了成全自己,又想到昨日老人说的那句话:“我是一个绝不会害你的人……永远不会。”
想到此处,谭啸放下夹在指间的飞刀,朝老人躬身道:“请您莫怪小子无礼,只因事关重大,小子不得不万分谨慎。”
老人眼皮也不抬,不悦地哼了一声:“有多重大?为何说到田青竟如此慌张?他杀了你师傅不成?”
言者无心,听者有意,老人没听到回答,抬头望向谭啸,却见后者面含悲痛。老人眉梢一扬,诧异道:“不会是真被老头子说中了吧?林宗德死了?这……这绝不可能!”
谭啸摇头,他这时认定这神秘老者与祁门关系非同寻常,听他一口道出师傅姓名也不觉惊讶,说起话来不再遮遮掩掩:“老师傅并非死于田青之手。”
“真死了?”老人怔了半晌,连连摇头,“怎么可能?是你亲眼看着他咽气的?确定他真死无疑?”
老人语气里对林宗德没有半点尊敬,倒好像怀疑他没死似的。谭啸不由怒目相视,老人察觉到谭啸的愤怒,古怪地笑了笑,有气无力地摆了摆手道:“我只是不相信他就会这么死了。”他的眉头忽地皱了皱,自言自语地低声喃喃道:“莫非不是他?”
谭啸却没听清老人最后那句,哀声道:“小子不知您与家师有何恩怨,一死百了,请老前辈放下吧!”
“小子,这么说他死时你就在他身边?是前夜的事?”老人却根本没听到谭啸的劝解,自顾自地问道。
谭啸张了张嘴,最终却只是无声地点了点头,心想虽说林宗德咽气的那一刹那自己没有在场,但是死前死后自己始终没离开左右,说是亲眼所见应该也不算错。
老人马上又问道:“那他的尸体现在何处?”
“师傅既已出家,当然是按照佛门的规矩火化了。”谭啸强忍怒气闷声道。
老人不再说话,雪白的眉头皱得仿如眉心印上了一道山川。沉默了半晌,忽地望向谭啸问道:“方才说到田青时,你为何那般激愤?”
谭啸不由得迟疑起来,此事不但牵涉祁门内的许多隐秘,更关系到一件能令天下疯狂的至宝,哪怕这位神秘老者极有可能与祁门关系非比寻常,甚至可能是祁门的前辈,他仍不敢和盘托出。那晚林宗德在告诉他这一切之前便已令他发下守秘的重誓,他沉吟了一阵儿避重就轻地道:“其中内情一言难尽,总而言之,田青此人欺师灭祖,罪大恶极,为争夺一件宝物不仅毒害自己的师傅,更杀尽师傅全家,而后亦屡次追杀家师。”
“哦?”老人面色怪异地注视着严肃的谭啸,“你师傅是这么告诉你的?”
谭啸郑重其事地点头,伸手做起誓状:“若有半句虚言,管叫天打雷劈!”
“有意思……”老人眼中浮起玩味的神色,低低嘟囔道,“还真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啊,莫非真的是田青?”
谭啸只看见老人嘴唇嚅动,竖起耳朵也没能听清他说些什么,忍不住问道:“老前辈,您说什么?”
老人展颜一笑,打趣道:“小子,我是说你血气方刚,最忌沉湎女色,要知那色字头上可是有把刀啊!那蛇越是斑斓,毒性就越强,越美的女人就越毒。”
谭啸白净的脸颊腾地烧得通红,底气不足地驳道:“人有善恶,亦分九等,怎可一概而论?”
老人摇头微笑不语,谭啸心中有气却无从发泄,索性倒头便睡,连晚饭都没有吃。
第二天一早,谭啸又出了总统府。他越想秦自成的表现就越发觉得诡异,回到北京饭店的房间,十二与阿仁都在。十二这几天吃饱睡暖,洗得干干净净,穿得整整齐齐,益发显得虎头虎脑、机灵可爱。
看见谭啸,十二兴奋异常,却将对师傅的那份慕孺之情不知不觉转移到了谭啸的身上。
谭啸与十二随意聊了几句,忽地想起前夜所见的大得离奇的萤火虫和非猫非豹的怪兽,想到十二与他师傅游走天下,叶永绿又有神医之名,说不定知道这两种奇异生物。伸手去掏口袋结果摸了个空,这才想到那只萤火虫是装在当日袁克定为他准备的军装衣袋中的。
谭啸比比画画地将那怪兽与萤火虫描述给十二,只是这两者的形状太过怪异奇特,说了半天十二越听越迷惑,挠头道:“说到形似猫豹,速度奇快的怪兽,我曾在一本古籍中读到过一种叫‘踏水兽’的奇兽,大小外貌与谭大哥所讲的有几分相似。据书上说,此兽行走如飞,能御水而行,喜食蚊虫,最爱捕食一种叫做‘鬼眼’的飞虫。”
“鬼眼?”谭啸心头一跳,那萤火虫明灭不定,在近处观望还真有些像阴森恐怖的眼睛,这两者难道真的是十二所说的踏水兽和鬼眼?
十二爱莫能助地苦笑道:“我一向对奇异之事着迷,所以当时看到踏水兽时就翻遍古籍想查一查鬼眼究竟是什么,结果一无所获。”
谭啸不免有些失望,想起此行目的,正色对站在一旁的阿仁道:“有件事需要你安排几位机灵的兄弟去做……”
当天下午谭啸想办法与红豆见了一面,蜈蚣桥上,夕阳照得中南二海金鳞耀动,让人不敢直视。或许因为二人看见彼此不免会想起死去的老骗子,气氛有些沉重,最后还是谭啸打破沉默:“我明日便要南下项城为袁克定做一件事,你也应该想办法离开这里了。”
红豆不解地问道:“若是被人知道我与你在一起,岂不是惹人怀疑?”
谭啸干咳一声,低声道:“你误会了,我的意思是你离开这里,最好离开北京,去找卫家大爷,最好一同返回岭南!”
“绝不可能!”红豆断然拒绝道,盯着谭啸的眼睛恨声道,“别以为我看不出来,德叔临去之前一定交代给你了要紧的事,你既没有离开总统府,那此事必然与袁氏有关,我哪儿也不去!”
谭啸没想到红豆光凭这些蛛丝马迹便猜得八九不离十,心中不禁纳闷自己怎么总是遇到聪明人。瞒不过谭忠还有情可原,可连一个十几岁的小姑娘也一眼将自己看透,着实让人郁闷。
“师傅的确交代了一些事情,不过与袁氏无关,我在这里是因为另一桩事情——你也知道我进总统府时尚未与师傅见面。”谭啸坦诚地注视着红豆,诚恳地说道。
红豆被他看得俏脸发热,竟有点不敢与那双清净的眸子对视,低头望向微微摇动的水波道:“那你此行还会回来吗?”
“自然……”谭啸心念转动,连忙改口道,“自然不一定,不过我看不回的面更大些!”
红豆却已经听出他话里那一丝变化,心中忽地升起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怒气,霍地抬头瞪向谭啸,大声道:“你当我是三岁孩童吗?你与德叔有何秘密既不愿告诉我,那我也不强求,但是我绝不会抽身离去,我晓得德叔是怕我有危险,可是……”红豆说到动情处眼圈骤然红了,深吸一口气压下满心伤楚道:“我若置身事外,怎对得起德叔的恩情?”
两人立在高处,两岸一目了然,说话的声音大些也不需担心被人偷听去。红豆一开口谭啸的眉头便皱了起来,只觉得她不知好歹,听到后来恼怒渐平,反而感觉此女恩怨分明,颇有侠义之气,实属巾帼不让须眉的英雄。
然而师傅临终前千叮咛、万嘱咐务必保护红豆的安全,让她滞留在总统府里实在是放心不下。
红豆却误会了他的沉默,还以为他在思索骗自己离开的办法,不禁冷笑道:“我就留在这里,哪儿也不去!”
谭啸胸中腾地蹿起一股怒火,脸色铁青地冷冷道:“若不是师傅嘱托,你当我管你死活?真是不知好歹!你一心寻死我又能怎样?”说完看也不看红豆一眼,转身自行离去。
红豆呆立当场,目不转睛地看着谭啸的身影渐渐变得模糊,直至消失不见,连头都没回一下,莫名生出无限委屈,眼泪簌簌坠落,死死地咬着嘴唇不让自己哭出声来,心里一片苦涩,说不清是恼恨谭啸还是在恼恨自己。
她在心中为自己留下找了百般借口,然而当这些如同浮尘一样轻飘飘的理由被风吹得无影无踪后,她惊慌无措地发现自己坚持不走的原因只有一个:只因为他在这里。
第二天,谭啸悄然只身南下,对红豆又是气恼又是担忧,唯恐她在总统府里露出马脚,一路上马不停蹄,只希望早些回到京城。
项城归属陈州府治下,南距长江六百里,袁氏祖坟便位于项城高寺镇袁阁村。袁克定早早就修书一封送至可靠的人手中,谭啸刚刚抵达高寺便有人将他接引到一处秘宅。
袁克定安排配合谭啸行事之人名叫“韩成”,是袁氏坟茔的守墓人,对谭啸恭敬异常。谭啸心急如焚,唯恐自己不在京城,红豆会发生危险,不顾舟车劳顿,大手一挥命韩成立刻带自己去袁氏墓园。
韩成面露难色,为难地说:“谭爷,大少爷信中吩咐此事务必要严守机密,袁阁村毕竟不是大地方,这大晌午的您只怕一出现便会引得村民们注意……”
谭啸听他说得在理,无奈之下只能作罢。好不容易熬过一晚,第二日天际刚刚露出一抹晨曦,在韩成的引领下,两人悄悄来到了位于袁阁村东北的袁氏祖坟前。
此处地势开阔,外有石墙,内中四周种满柏树,一眼望去颇具气势。远远的谭啸眉眼就是一挑,发出一声惊叹:“好手段!”
恭立他身后的韩成闻言不解,大着胆子请教此话何解。
谭啸指着陵墓坐向说:“坐北朝南位向子午,乃是至尊之位,当初选择此地建造阴宅之人必是一位堪舆高人。”
他虽然不是真正的风水相士,风水堪舆亦属于金字门的手艺,可那祁门十六艺里专有一项便是金字门的手段,这时侃侃而谈,登时让韩成佩服不已,心说大少爷请来的人就是不一样,别看年纪轻轻,举手投足都流露出一股子仙气儿!
谭啸指指点点地为韩成讲述袁氏祖坟的风水有何奇妙之处,当然他这些话并非真的是为这个守墓人答疑解惑,主要是为了使将来韩成面对袁克定时有话应对。
袁克定当日请他来看一看自家祖坟风水,并若有所指地请他察看是否有天降吉兆,谭啸立刻明白了他的意图,是否天降并不重要,吉兆才是根本。
等进到圈禁的坟地里,本有几分倨傲的谭啸立时变得恭谨无比,对莫名其妙的韩成道:“两龙走势,一凤后翔,中昆前峙,形似太极之圈,状如莲花开放,茔城收山川大地灵气,贵不可言!主帝王之尊!”
韩成听得瞠目结舌,暗暗将这一席话牢牢印在脑海之中。
在坟地里转了一圈,选中了袁世凯曾祖袁保中之墓,面色严肃地附在韩成耳边吩咐一通,又详细地给他讲解了一番该如何操弄。
这些糊弄人的江湖把戏对谭啸而言完全是手到擒来,那韩成起初还能点头应承,等到后来已然震撼得呆若木鸡,只觉得自己白活了这么多年,原来世上有些事情是可以做得如此巧妙……
谭啸在高寺镇又留了三日,亲眼看着所需的三样东西制成安置妥当,又嘱咐了韩成一遍,这才无声无息地悄然离去。
三天之后,袁阁村传出一个惊人的消息:袁氏坟地中袁保中坟侧夜间有红光闪耀,高达数丈,形如火炬,闪动间照耀四方,不久这个消息传遍了高寺镇,又渐渐向外扩散了出去,民间都说此乃天降吉兆。
又过了几日,坟地之中竟长出了一株紫藤,短短数天便长约数丈,粗若人臂,形如盘龙,项城百姓无不啧啧称奇。
谭啸离京的第二日,总统府居仁堂。
居仁堂是袁世凯办公居住之所,此地原为仪銮殿,慈禧太后便在此处垂帘听政,八国列强联军攻入北京城后,联军统帅瓦德两便住在此处,走时一把大火烧了个干净。慈禧后来重建新殿改名“海晏堂”,袁世凯不久前改称“居仁堂”。
书房之内,窗子被厚厚的帘幔挡得严严实实,一丝光线都无法透入,昏暗的灯光让袁世凯的面目看上去有些模糊。远远地垂首肃立的张铁嘴额头冒出一层冷汗,他却不敢抬手擦拭,屏息静气地看着自己的脚尖。
这已经是他第三次觐见袁世凯游说天降异象,龙运将兴了。
“你回去吧。”袁世凯的声音听不出任何的情绪,挥了挥手屏退了张铁嘴。
张铁嘴蹑手蹑脚地退出书房,直到走出居仁堂他才长长地出了一口气,说不出是失望还是庆幸。
袁世凯静静地坐在长案之后,忽地开口道:“你都听见了?”
偌大的书房之中除了他并无第二个人,然而他的话音方才落下,诡异顿生,一抹沙哑飘忽的声音响了起来:“这世上总有些明白人、聪明人。”
袁世凯突然变得烦躁,拍打着额头沉声嘶吼道:“都说天意,可我现在看到的天意都是……哼!”
“大总统少安毋躁,天命所归,不可阻拦。”那诡异的声音又说道,“您只需再等些时日。”
袁世凯狐疑地盯着远处的屏风,半信半疑地问道:“你说的那件东西真的会现世?”
“大总统乃天命所归,毋庸怀疑!”
袁世凯腾地从坐椅上站了起来,眼睛里燃烧起熊熊火焰,朗声道:“若是那件东西真的被我得到,我才会相信此乃天命!”
房间里沉静片刻,那抹诡异飘忽的声音再度响起:“他日大总统登临大宝,请勿忘记您的承诺。”
袁世凯毫不犹豫地点头。“我说过便会做到,有朝一日若得坐北朝南,必会立她为后,立其所出为太子!”顿了顿,袁世凯声音里多了几分热切,“可是你说的那件东西……”
不待他说完,那声音截口道:“不出三月必重现人间,而且得到它的人一定是大总统您!到了那个时候,天下万民就该称您……陛下了!”
袁世凯仰天大笑,快意无比。
“对了,那个田疯子该如何处置?”袁世凯问道。
沉静了片刻,那声音中流露出透骨的阴寒:“等到没用的时候顺手杀了便是了。”
这世上传得最快的是流言,谭啸回到京城之时,袁氏祖坟发生异象的消息竟已在京中传得沸沸扬扬,就连他这个始作俑者亦感到惊讶。他没有返回总统府,而是来到了当初为红豆在铁桥胡同置办的小院,阿仁和十二早已经搬了过来。
除了这两人,还有一个他没想到会出现在这里的人也在等着他。
谭啸走入厅中一眼就看到了笑容嫣然的红豆,看见他出现,红豆那双亮如明星的眸子里立刻闪出喜出望外之色,甜甜一笑道:“回来啦!”就好像两个人从来没有发生过争执一样。
谭啸一时愣在当场,过了好一阵儿才咽下口唾沫道:“你……你怎么会在这里?”他的视线逐一扫过阿仁和十二,两人都露出无辜的表情。
十二少不更事,颇有些胆怯地望了红豆一眼,可怜兮兮地对谭啸道:“这位小姐说这里是她的院子,若是我们不让她住进来,她就要把我们撵出去。”
谭啸这时已经从惊诧中恢复了平静,快步走到红豆身前,皱眉冷声斥道:“胡闹!你这么做岂不会惹人怀疑?若是有人顺着这院子查下去,你立时就会露出破绽!”
红豆被他说得有些委屈,撇嘴道:“我搬回来也是迫不得已……”
等红豆将其中原委讲述一遍,谭啸也不禁感到无奈,却原来是他离京这段时间里袁克文回来了,而且在几次邀请红豆游山玩水之后表达了对她的爱慕之情。
红豆自然是委婉地拒绝了他的好意,然而这种情况下却不好继续留在总统府中,只得搬来这座小院。
谭啸只觉得头疼无比,劝道:“我看你不如返回岭南,袁克文虽然被你拒绝,只怕他是不会死心的。”
红豆却是满不在乎地道:“我倒觉得这位袁二公子并非以权势迫人之辈,自从我搬出总统府之后,他便再未出现过。”
对于红豆的倔犟谭啸深有体会,心知她不会离开京城索性不再多言,只告诫她行事谨慎,切莫露出马脚。
其实红豆虽然没有离开京城,但是能离开总统府他已经松了口气,毕竟一旦有风吹草动,这里远比防卫森严的总统府容易逃得多。
谭啸寻了借口朝阿仁使了个眼色,离开了小院儿。在胡同口等不多久就见阿仁也晃身出了门。两人遥遥对视一眼,便一前一后离开了铁桥胡同。
“有什么发现吗?”酒楼雅间里,谭啸低声问起阿仁监视秦自成的情况。
阿仁面无表情地摇了摇头,道:“一直没有发现有什么可疑之处,你不在的这段时间,他又住回了总统府,每日里除了去衙门就是和袁克文四处游逛。”
谭啸略感奇怪,暗忖难道只是自己的错觉,还是秦自成发觉了有人监视?
阿仁似乎看出了他的疑虑,肃容道:“我派出了五拨盯梢的好手一刻不停地跟着他,他决计不可能发现。”
谭啸点了点头,看来只是自己多疑了,又问起黄湛的消息,阿仁摇头道:“黄先生一直在南京,我已经将您发现的秘密通知了他,他传来消息让我转告您,重症须得猛药,若是他称帝便可让他假共和、真独裁的面目彻底暴露在世人眼前,窃国大盗,人人得而诛之!”
黄湛与林宗德两人一为国仇、一为家恨,选择竟是惊人的一致。
两人又聊了一阵儿,吃过午饭各自离去。
谭啸在街上闲逛了半天,没有发现被跟踪,却也不敢大意,穿堂过巷、兜兜转转地来到了袁克定的外宅。听到他到来,袁克定亲自迎出门外,握着谭啸的手使劲地摇晃,笑道:“可想死我了!亮声大才,此事做得漂亮至极!”
谭啸谦虚地说:“小弟怎敢贪天功为己有?天降吉兆,小弟不过有幸亲眼目睹罢了,若说功劳,那也是大哥您的功劳,是您给了小弟这个机会的。”
袁克定心情大好,觉得谭啸事情办得妥帖,行事也低调内敛,自己果真没有看错人,哈哈笑着拍了拍谭啸的肩膀,“为兄必须要好好慰劳你,说说想要些什么?”
谭啸闻言连连摇头,只说自己报的是袁克定的知遇之恩,并非为了功名利禄。
他越这么说,袁克定就越开心,暗暗下决心他日自己成为了太子,甚至是……皇帝,必定要重用此人。
袁克定又细细地问了一遍谭啸所安排的几桩吉兆,谭啸如实讲述,最后道:“按照计划,十天之后韩成便会带着最后一件天降吉兆入京面谏大总统。”
“好!好!好!”袁克定一口气连说三个“好”字,吩咐下人准备酒菜为谭啸接风洗尘。
袁克定正对下人吩咐菜式,谭啸无意中看见桌上的《顺天时报》,随手拿起来瞧了两眼。这一看不打紧,先被报上的日期吓了一跳,还以为自己眼花了,揉了揉眼定睛瞧去,没错,报上的日期的确是明天,再看内容,他更觉得惊心动魄,长篇累牍地称颂帝制的好处、袁世凯的丰功伟绩,甚至有那么几条露骨地劝说袁世凯称帝立宪,言说唯有改共和为君主立宪才能强兵救国!
谭啸这时哪还瞧不出这份报纸绝不是真正的《顺天时报》?袁克定伪造出这份假报纸的目的一目了然。
眼角余光瞥见袁克定正全神贯注地研究晚宴的菜式,并没有注意他,谭啸不动声色地移到窗边,假意观赏起满园初显的春色,心思仍都是那份报纸,暗道袁克定果然是为达目的不择手段。
袁克定不喝白酒,便是红酒也喝不了三杯就已醺醺然。袁克定心下兴奋,多喝了几杯,等到谭啸离开时,他已经是呼呼大睡过去了。
被冷风兜头一吹,谭啸立时清醒无比,坐车出了城,又来到了当初与魏六指会面的那间破庙。
“酒坛子,我说你小子把我约了来,你自己却姗姗来迟,是何道理?”魏六指佯怒骂道。
谭啸笑嘻嘻地接过魏六指递过来的酒坛子,掀开泥封,仰脖灌下了两大口,只觉一条火线从口舌一直烧到心底,喷出口酒气大呼过瘾。
“我让你查的事情进展如何?”谭啸目光炯炯地看着魏六指问道。
说起正事,魏六指的表情马上严肃起来,点头道:“有些收获,那人这些日子除了衙门、总统府和自家府上,还曾数次去过另外两处私宅,一处是京郊梅园,另外一处是……”
魏六指轻轻地说出一个地址,听到谭啸的耳朵里却不啻一道炸雷!
魏六指没发现谭啸脸色变化,自顾自地说道:“那梅园的主人异常神秘,我调查许久竟是没人见过那园子的主子,我又怕引起怀疑,是以也不敢太过大张旗鼓地追查;另外那处民宅也有些古怪,据说住的是两位唐姓姐妹和她们的乳娘,只是这宅子自从购入便弃置数年,前半个月才搬了进来。”
谭啸恍惚中只听到魏六指的声音忽远忽近,明明字字都听得清楚,却根本没听见他说了些什么,脑子里只有一个声音不停地问道:“秦自成为何会去婵娟家的?”
不知过了多久,谭啸感觉到有人在推自己的肩膀,“酒坛子?”谭啸猛地惊醒,正看到魏六指惊疑地望着自己,“你小子怎么了?丢了魂儿似的?”谭啸深吸一口气缓缓摇头道:“没什么,我只是想到了一些事情,对唐家姐妹查出了什么没有?”
魏六指露出迷惑的表情,“那个妹妹倒还没什么,每日上学下学看不出有什么怪异的地方,可是那个姐姐就很奇怪了,竟是从不见她出门。”
谭啸又问道:“除了秦自成,还有什么人进出过唐家宅子?”
“其他的倒也没什么人了……”魏六指忽地一震,眼睛猛地亮了起来,“有一个女人!那个女人来时行踪诡秘,脸上带着面纱,似乎生怕被人看见似的。我手下的兄弟对她生疑,便跟了下去,你猜怎么着?”魏六指似乎对接下来的发现十分兴奋,故意卖了个关子。
谭啸却没心情陪他扯淡,抬手一巴掌扇在他的后脑勺,不耐烦地骂道:“有话快说!有屁快放!”
魏六指龇牙咧嘴地揉着脑袋嘀咕了一句,气呼呼地说:“我那兄弟一路跟她到了火车站,打听她买了去天津的车票,当时我那兄弟就有点犯难,不知道是不是该跟下去。偏在这时他遇上了以前厮混过的兄弟,我那兄弟见他躲躲闪闪,好像被鬼追似的,就问他躲什么。那小子就指着那个女人说躲她,我那兄弟也机灵,套他的话,结果那小子就说,嘿!”魏六儿旧疾复发,挤眉弄眼地说:“你猜这女人是什么人?打死你都猜不出来!”
见谭啸脸色一沉,魏六指吐了下舌头,连连摆手道:“莫打,我说还不行吗?”他停顿了一下,眼神怪异地道:“那女人原来是天津最有名的窑子胡家小院的老鸨子!”
谭啸脑袋里嗡的一声,一道惊雷爆炸开来,无数念头纷至沓来,当日在唐家的种种情景清晰地浮现,婵娟见到她的姐姐之时称呼是“大姐”,然而若只是姐妹二人,一般人极少加个大字,除非姐姐不止一个……
能让胡氏大老远地赶来见她,她的身份地位肯定是在胡氏之上,北九凤的九位当家是按照排行而定,难道那个雍容的妩媚女子便是北九凤的大姐?
莫非婵娟也是九凤之一?
谭啸心念电转,片刻便有了计较,沉声问魏六指:“那个认出胡氏的人现在还能不能找到?”
魏六指点头,得意地炫耀道:“我魏六指的兄弟个顶个的聪明伶俐,他将那小子带了回来……”
他话还没说完,就被谭啸打断:“快带我去见他!”谭啸一把抓住魏六指的手腕,拖着他朝山下冲去。
不出谭啸的预料,那认出胡氏之人他早见过,正是胡家小院的迎客小厮小栓子。这小栓子见到谭啸时几乎痛哭流涕,暗恨自己命苦,才出虎穴又进狼窝。
谭啸没时间和他周旋,直接掏刀插在他的面前,命他听从自己的安排。小栓子一见明晃晃的利刃立时吓得软了骨头,连声说唯谭啸之命是从。
第二日中午,谭啸设宴东城醉仙楼,请柬上邀请的是婵娟姐妹二人。他这也是别无选择,只盼这位大姐赴宴,他赌的是于情于理她都不该让自己的妹妹孤身一人赴一个男子的宴请。
谭啸赌中了,姐妹二人联袂而至。这对姐妹甫一出现便引起一阵惊艳,姐姐妩媚艳丽,妹妹纯真娇憨,着实让无数男子流了一地口水。
“谭啸,为何突然请我与姐姐来吃酒?”婵娟眨着明亮剔透的大眼睛问道,挺翘的鼻头皱出好看的细纹,“你这么多天都,都不来……”少女毕竟害羞,说到此处再也说不下去,粉嫩雪颈低垂,红霞染面。
谭啸却不敢再相信婵娟,最初未见她时谭啸心中尚有些混乱犹豫,等到见了面却奇怪地冷静了下来,露出个欢喜的笑容,“我这段时间没在京城,刚刚回来,我为你和大姐准备了一点薄礼,又觉得前次去府上多有打扰,理该回请一次。”
其实他去唐宅时并没有留下吃饭,实在说不上打扰,听在婵娟姐妹耳中却以为只是谭啸想见婵娟的借口,都未多想。
谭啸奉上礼物却是两匹锦福祥的绸缎。
大姐轻笑道:“无功不受禄,真不知该如何回谢谭先生。”
“大姐太客套了。”谭啸不动声色地笑了笑。
宴到中途,大姐借口酒劲上头,告罪离去,雅间内便只剩下谭啸与婵娟二人,气氛一时间有些沉闷,婵娟便问起谭啸此次南下的沿途见闻。听到他说起灾民逃难,婵娟忽地认真问道:“谭啸,你说我们何时才能国富民强,不用再看列强的脸色?”
谭啸惊愕地望着婵娟说:“这种事怎能说得清楚呢,谁也不知将来会是怎样。”
婵娟的面色有些黯然,摇头道:“以前大清朝的时候,八国联军一直打到北京城,连太后和皇帝都西逃千里,黎民百姓的生活也都苦不堪言,等到现如今民国了,列强还在咱们的土地上作威作福,老百姓还是吃不饱穿不暖。”
谭啸陪着叹息一声,不知该说些什么。
“谭啸,”婵娟唤道,目不转睛地注视着目含询问的谭啸问道,“你的理想是什么呢?”
“理想?”谭啸喃喃重复了一遍,眼中露出茫然之色,想了良久才道,“古人说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倒像是读书所为的不过权势美色。有人立志光耀门楣,有人希望富甲天下,还有人欲阅尽天下美色,我却只盼着身与家俱全,这可能就是我的愿望吧。”
婵娟咬了咬嘴唇,似有所感地说:“乱世中竟连活命都成了愿望,这个国家还有希望吗?”她的眉头忽地扬起,压低声音问道:“你可听说最近京城中的传言?”
谭啸脸色一变,他没想到说来说去竟说到了这上面来,稍一沉吟点了点头:“你说的可是神龙献宝,天下一统?”
婵娟连连点头,声音压得更低,脸上却写满兴奋之色:“学堂里最近都在传论君主立宪救国救民的可能,都说这种政体最为适合现在之中国,我也如此认为……”
将婵娟送回唐府,谭啸再度回转醉仙楼,直接推门进入了与方才宴请婵娟姐妹相邻的雅间。小栓子面无血色地畏缩在墙角,瞧见谭啸进来,身体竟因为害怕而微微颤抖不停。
谭啸直截了当地问道:“没错?”
“没、没错,我记得她的声音……”小栓子虽然惊恐交加,但是语气十分肯定,“那人就是大姐!”
将小栓子交给魏六儿处理,谭啸漫无目的地在夜里游逛,他仍不愿相信婵娟是北九凤门人,但是显然姐妹二人应该正是冲着他来的。计算时间,谭啸与婵娟街头相识正是她们迁入唐宅的第三日。
北九凤想在自己身上得到什么呢?谭啸茫然无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