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鸣电闪、朔风呼啸之后,一场瓢泼大雨如期而至。
雨水冲刷着皇宫雕梁画栋之上的血污,混在一起流下青石板路,渐渐汇成一条猩红的血河,向宫外不断蔓延。
神武门前的争斗其实并不久,将无死守之心,兵无胜利之望,不过交战了半个时辰的功夫,神武大将军叶承训便率先丧胆,果断弃宫而逃。树倒猢狲散,他手下五千营士兵自是一盘散沙,逃的逃,降的降。
只剩下宫中金吾卫和锦衣卫约千人,拼命保护着皇帝慕云泽退回宫中,死守在乾清宫外。
千名侍卫对阵三十万燕北军,根本就是以卵击泰山。
燕北军士兵搬开堆叠在乾清宫外如山的尸首,清理出一条路来,北靖王慕云松与定远侯赫连钰,便并肩踏着带血的路,向乾清宫内走去。
行至大殿,见仍有侍奉在乾清宫的宫女和太监数名,皆被燕北军士兵押着,战战兢兢地跪在地上。
赫连钰扫了他们一眼,开口问道:“谁能告诉本侯,传国玉玺何在,本侯便放他一条生路!”
他问罢,大殿中寂寂无声。他再问一遍,有个太监忽而抬首答道:“传国玉玺只传历代君王,不传窃国逆贼!”
赫连钰似笑非笑地哼了一声,挥手道:“悉数拖出去,杀了罢!”
士兵们呼声“是”,便将一众宫女太监皆拖了出去,宫外很快响起几声垂死的呼喊呻吟。赫连钰瞥向一旁的慕云松,语气淡淡道:“不听话的人,便应如此下场!”
面带银犀甲的慕云松笑笑:“侯爷,这是在敲打我么?”
“你明白就好。”赫连钰一步步走上汉白玉台阶,伸手抚摸大殿正中鎏金灿烂的龙椅,“接下来要做什么,我希望你清楚。擒住慕云泽之后,我便会让他禅位于你……罢了,索性将他杀了,由太后出面让你继位,届时你便百般拒绝,推说自己无德无能,再提出慕家祖先无道,窃国篡位,如今理应顺天意承民心,将这皇位还给赫连家。到时候,”他在龙椅上坐下来,双目发出灼灼炽热的光,“大燕朝变成过去,这天下,仍是我赫连家大周的天下!”
台阶下的慕云松冷笑道:“如此,我是该恭喜赫连侯爷,两代人处心积虑,终阴谋得逞了?”
正得意中的赫连钰,闻言顿时变了脸色:“慕云桐,你好大的胆子!”
台阶下的慕云松一步步向他走近:“对外勾结塞北女真族,对内囚禁我慕家众人,逼迫老六假扮我模样,打着北靖王的旗号起兵造反。若不成,我慕云松便是千古罪人,若功成,你再坐收渔翁之利,实在是个稳赚不赔的好计策!”
赫连钰被他咄咄逼问得有些心虚,看着他那双如鹰般伶俐的目光,忽然失声大叫道:“你不是慕云桐!你……是慕云松?!”
慕云松伸手摘下脸上的银犀护面,冲赫连钰冷笑道:“你我自幼一同学习兵法,你能用一记偷梁换柱,我便能还你一招将计就计!”
赫连钰惊得险些从龙椅上跌下来,“你从什么时候……”
“沈阳城。”慕云松掂了掂这戴了许多时日的护面甲:这是赫连钰胁迫慕云桐假扮于他时,怕被手下士兵看出端倪,特地打造了这东西令慕云桐戴上,却不曾想也帮了慕云松大忙,“顺便告诉你,隐逸已率暗卫突袭九龙山,救出了我王府家眷。而女真族首领松甘,亦被我派去的文先生说服,不会再出一兵一卒。”
赫连钰脸颊动了动,忽然坐在龙椅上笑道:“我管他女真族做什么?我要你王府家眷做什么?我要的,是这皇位,是这天下!”
眼见赫连钰忘乎所以的模样,慕云松眼眸中划过一抹痛惜,“子佩,你我自幼一同长大,从习文练武到义结金兰,我始终视你如兄弟手足,曾立志以守卫大燕国土、保护百姓安宁为己任!你究竟从何时起,起了窃国谋逆的心思!”
“兄弟手足?”赫连钰忽而夸张地大笑,“我曾经也信了,甚至在我父侯将赫连家反燕复周的大计透漏于我时,我都不愿苟同!直到有一天,我父侯被你们处心积虑地害死在北靖王府,却只推出一个丫鬟来顶罪!
从那时起,我忽然明白了:只有强者才能站着说话,而弱者只会是一具尸体,一具被肆意践踏的尸体!”
赫连钰狠狠瞪着慕云松,双眼中是灼灼恨意的火焰:“所以,我要做最强者,将天底下最大的权力握在手里!让你们慕家人好好看看,赫连家的后人,才配得上这天下之主!”
这家伙,是被仇恨蒙蔽了双眼……慕云松叹了口气,据实以告:“你父侯,不是我北靖王府害死的。”
“事到如今,你还不敢承认么?”赫连钰嘲讽道,“你爹死后,你年轻气盛、刚愎自用,执着于南征北战,平定塞北诸族,燕北军中大权渐渐向我父侯手中倾斜。
想来,是你和你娘担心我父侯大权独揽,架空了你北靖王府的势力,故而设下毒计,将我父侯害死!可恨我那时人轻势微,便是不甘也没法子替我父侯报仇,只好忍辱负重地臣服于你手下许多年!”
“这就是你谋朝篡位的动机?”慕云松索性向他和盘托出,“你错了,担心你父侯大权独揽,设下毒计害死他的,是皇帝慕云泽!”
赫连钰立时接口道:“怎么可能!是了,左右慕云泽如今是丧家之犬,随便你给他罗织罪名罢了!”
“你自是不相信。”慕云松道,“因为你赫连家与慕云泽,本就是相互勾结、沆瀣一气的关系!
当年,戚国忠将军因精研火器,深受我父王赏识,授燕北军副都督之职,统辖三十万雷军。你爹赫连佑唯恐因此遭受排挤,对戚将军妒恨不已。
适逢慕云泽新登帝位,对我北靖王一脉极为忌惮,又听闻我父王与戚将军情同手足,担心他们二人齐心对皇位构成威胁,遂起了离间之意,与你爹赫连佑一拍即合。
于是,由皇帝授意,赫连佑斡旋,暗中笼络收买人心,拉拢了我父王身边的幕僚纪阳,和忠勇卫首领倪虎等人。这些人为名利趋势,沆瀣一气,一手策划了诬陷戚将军私售火器,里通外国的罪证,又篡改我父王手令,将戚家上下二十口悉数屠杀。
戚将军死后,燕北军副都督之职便顺理成章地落在了赫连佑头上。他一步成功,便有了更大的野心,想要将整个燕北军都掌握在自己手里。
想要实现这一步,他就必须除掉我父王这个绊脚石。而皇帝慕云泽对我父王更是忌惮,二人再度不谋而合。
赫连佑虽有杀心,但始终苦于寻不到合适的时机。直至六年前的中秋之夜,青鹤道人为替戚将军报仇,乔装混入王府刺伤我父王,赫连佑听闻此事,深觉等候已久的时机,终于到了!
于是,他迅速串通皇帝埋伏在王府的线人月珑,将一盒掺有剧毒埋广的金疮药,通过梦珺送到我娘手上。埋广见血封喉,立时要了我父王的性命!这毒计,可谓天衣无缝、狠绝至极!
偏偏事后不久,金疮药中掺毒之事被梦珺无意间察觉,为防止出现纰漏,赫连佑又百般威胁梦珺,让她惶恐不敢言,且最终在她回京的路上设下陷阱,害她坠崖身亡,永远闭上了口。”
慕云松说至此,已是悲愤不已,略缓了缓,方继续道:“我父王故去后,因我彼时年轻,在军中威望不足,加之赫连佑有意为之,燕北军军权便渐渐落在了他手里。就在赫连佑为自己两步计划达成而沾沾自喜,开始异想天开谋划反燕复周大计之时,却不知他已成了皇帝新的眼中钉、肉中刺。
赫连氏本是前朝皇族后人,如今又接连除掉戚将军和我父王,皇帝岂会眼看着赫连氏在燕北军中做大?尤其是察觉到赫连佑有反燕复周的野心,皇帝慕云泽便愈发寝食难安,一心要将赫连佑除之。
彼时,慕云泽又通过月珑,暗中拉拢了不甘为王府庶子,一心想要上位的老三慕云枫,责令他与月珑设法将赫连佑除掉!慕云枫方投靠皇帝,一心想要立功,于是和月珑定下了在我父王忌日向赫连佑下手的毒计!
当日,慕云枫借着陪赫连佑喝酒的机会,用掺有迷、春、药的酒将他灌醉;而月珑则将药下在一盒点心之中,本意是陷害惠姨娘,熟料那盒点心阴错阳差地被惠姨娘随手赏给了丫鬟莲香。月珑只好将计就计,让莲香出现在赫连佑、床、上,成了害死赫连佑的‘罪魁祸首’。
赫连佑为了自己的野心,不惜害死了与自己并肩作战的袍泽兄弟,可最终,自己也沦为阴谋的牺牲品!”慕云松叹了口气,望着赫连钰正色道,“世间自有公义,害人终害己,子佩,回头罢!”
他的话,让赫连钰有片刻的恍然,但瞬间被戾色取代,“我哪里还能回头?我为何要回头?我就是要做这天下的皇帝,受万民朝拜敬仰,将我几十年卧薪尝胆的屈辱,统统补回来!”
他从龙椅上跳起来,冲大殿门外拍了拍手,便见几个黑衣蒙面的杀手冲了进来,将慕云松围在正中。
“你的确睿智,挖出了许多真相,但有件事你或许还不知道,”赫连钰冷笑道,“天鹰盟只是受雇于皇帝慕云泽,我赫连钰,才是天鹰盟幕后的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