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事一而再再而三,磨得连北靖王府的老王妃也扛不住父亲的百般游说,终于点了头。她听闻这喜讯,开心地如同翩翩蝶儿一般,在后花园中连转了许多个圈,晕晕乎乎不知是梦是真。
偏偏,在父亲与老王妃议亲的节骨眼上,忽然杀出个乡野刁蛮女子,扬言是王爷的救命恩人,已然与王爷私定终身!
那一日,父亲颜面扫地,怒气冲冲地回府,对她说与北靖王府的亲事再也不许提起,她夏迎秋简直晴天霹雳,感觉天都要塌了!
她将自己关在闺房里,痛苦了许多日子,恼恨了许多日子,她恨自己父亲没本事,恨北靖王爷薄情,更恨那个横刀夺爱的贱女人,简直应该天打雷劈!
当她再度从闺房里走出,已然变了心态:既然北靖王爷不要她,她夏迎秋便要嫁个更显赫的男人给他看!
然放眼大燕朝,比北靖王更显赫的男人只有一个。故而当选秀的文牒传至广宁城,她便主动请缨,要进宫去。
西京千里迢迢,后宫尔虞我诈,她爹娘自是百般不舍,但架不住夏迎秋铁了心要去,便只要送她进京选秀。
进宫后,她步步筹谋、苦心经营,颇得皇上的宠信,为自己挣得贵嫔的位份,在后宫之中也有了立足之地。
但每当夜深人静、独守空床,她回忆最初的最初,那个可望而不可即的英武男子,却始终占据着她心底最重要的位置,刻骨铭心,此生难忘。
此刻,夏迎秋俯下、身去,伸手捏住苏柒的下颌抬起,啧啧道:“你除了生就一副好皮囊,究竟还有什么过人之处?”
苏柒此刻正惊魂甫定,被迫与她直视,依旧想不起她与这个夏迎秋究竟有何恩怨,但觉她眼眸中闪动的如毒蛇般阴狠的光,比方才暴走的皇帝尤甚,不自觉地便瑟缩了一下。
夏迎秋反倒笑了:“你也会害怕?听闻你精通媚术妖法,擅长蛊惑人心?”她用手掌在她冷汗涔涔的脸颊上拍了拍,“那就看你的妖法,能不能救得了自己了。”
说罢,夏迎秋便起身理了理衣裙,再度恢复了夏贵嫔高贵雍容的模样,呼道:“来人!”
苏柒本以为,以夏迎秋对她满眼仇恨,恨不能剥皮啖肉的模样,定然少不得变本加厉地折磨。但她不过令下人对苏柒严加看守,未再多言便离去了。
宫中的侍女下人皆是有眼力见的,拜高踩低、见风使舵已成秉性,方才见皇帝对苏才人动怒,一副要杀人的样子,料想这位苏才人一条小命也快要到头,自然都离她远远的生怕受牵连,只远远地在屋外守着。
苏柒方才被慕云泽大力摔在地上,后背重重撞上墙壁,感觉骨头都要断了,伏在地上缓了许久,才能扶着桌角缓缓站起身来。
从墙边到床榻,不过十几步的距离,但她每走一步,都牵连得后背一阵钻心的疼痛。她不得不躬身垂头,看着自己额角的汗珠一滴滴落下。
走到最后,她已分不清自己脸上落下的,究竟是汗还是泪。
终究,她喘息着在床榻上坐下,头倚着床棱闭上双眼,习惯性地用手抚、摸着自己的小、腹。
这个孩子,如今是苏柒活着的唯一目的和希望。
仿佛感受到母亲的温度,腹中小小的生命竟微微悸动,俨然一副被吓坏了求安慰的样子。
这是第一次胎动……那几不可查的颤动透过掌心传至苏柒心头,让几乎要昏厥过去的苏柒一阵欣喜,下意识地脱口而出:“王爷,咱们的孩子动了!”
说罢,却久久没有得到回答,苏柒睁开眼,这才忆起自己正身处冰冷的后宫,而孩子的爹,那个她此生挚爱的男人,已然与她成了仇人,此生再无法相见。
但她真的太想他,尤其是在这种冰冷绝望、孤立无援的时候,被刻意深藏心底的思念便会如泉水般喷薄而出,和着一腔酸涩苦楚,迅速充溢了整个心房……
苏柒几乎要咬破了下唇,才能勉强抑制住自己痛哭失声的冲动,她很清楚:眼泪是为了博人同情,在这豺狼环伺、毒蛇觊觎的修罗地狱之中,眼泪根本毫无用处。
不能再多去想他,苏柒只要强迫自己想些别的:今日算是彻底惹怒了皇帝慕云泽,他已然放出话来,说虽然不会让她死,但也必然不会让她好好活。
究竟有什么法子,能够保全自己,实在不济,也要保全孩子……
她喘息着,将自己在宫中认识的人悉数盘点了一遍:大皇子慕鸿处境悲惨,公主慕云溪自顾不暇;至于夏恪,至今为止也不过乔装宫女来见了她一面,皆不是可以依仗的……
她越想越绝望,就在此时,房门“碰”地被撞开,只见兰贵人气势汹汹地带人闯进来,看到委顿在床边的苏柒,不禁冷笑道:“贱人!你也有今天!”
上次指使人对她动手,不料打出个“皇嗣”来,皇帝十分“震怒”,下令将动手的两个奴才活活杖毙。兰贵人又惊又怕,在乾清宫门前足足跪了三日,才换得个“降职罚奉、闭门思过”的圣谕,还深感劫后余生。
因此,兰贵人对这新宠苏才人愈发的恨之入骨,却又无可奈何,熟料风水轮流转,才不过几日的光景,苏才人便触了圣怒,眼看就要被弃之如敝履。
兰贵人觉得,自己一雪前耻的时机到了,尤其是夏贵嫔看似不经意地在她面前提了一句,说这苏才人腹中怀得未必是龙嗣,陛下正是因为这个才龙颜大怒。兰贵人立时想到,自己将功折罪、替陛下分忧的时候到了!
于是,兰贵人双手叉腰,向手下四个健壮的仆妇吩咐道:“把她给我按住了!把药灌下去!”
眼见四个满脸横肉的仆妇挽起袖子朝自己扑来,苏柒本能地想要反抗,但她此时实在太过虚弱,不过挣扎了几下便被四个仆妇放倒在床、上死死按住手脚,近乎绝望地大喊:“干什么?!你们要干什么?!”
但当她瞪大的眼眸,看到眼前一碗不知为何物的汤药,便再不敢出声,只死死咬住牙关,任凭仆妇的粗大关节几乎要捏碎了她的颌骨,也誓死不将嘴巴张开分毫。
谁来救救我……谁来救救我的孩子……
兰贵人站在一旁,看着任由四个仆妇使劲力气,一碗藏红花却怎么也灌不下去,不禁又气又急,喝骂道:“一群没用的东西!再灌不下药去,一人五十板子,给我滚到掖幽庭做苦工去!”
四个仆妇闻言害怕,愈发加重了力道,其中一个灌药的索性伸手去掰苏柒的嘴,却被她一口咬住了手指,痛得大叫一声,顺势一巴掌甩在苏柒脸上,骂道:“不知死活的贱婢!”
另一个领头的仆妇见状,啐道:“没用的东西!”又向兰贵人请示道,“小主,这贱婢死活不张嘴,奴才可否用别的法子?”
兰贵人冷笑道:“只要能除了她肚子里的野种,凭你用什么手段!”
“明白!”那领头仆妇领命,便示意其他三个将苏柒摁住,自己则双手交叉高高举过头顶,再重重向苏柒的小、腹砸了下去!
“啊!!”苏柒发出撕心裂肺的一声惨叫,终没了知觉……
血……眼前是一片赤红的血腥……
苏柒依稀觉得,自己正置身于安州城的瓮城之中,血色的天地,血色的残阳,身畔是金刀武士赤红如鬼魅的双眼。
苏柒感觉自己快要死了,身体里那一阵阵钻心彻骨的疼痛,让她几乎爆裂开来,却依旧在对眼前那个熟悉又模糊的身影努力大喊:“别管我!开枪啊!!”
杀了他,安州城就保住了,安州的百姓就能活,至于我,真的没那么重要……
偏偏眼前那个人迟迟不肯动手,用低沉而坚毅的声音说:“小柒,你得活着!”
活着……苏柒忽然凄厉笑道:“我为何要活着……我满门惨遭屠戮,父母兄姐尽亡,独留我一个孤零零在这世上!
我也曾努力地活着,努力让自己无憾于此生,我曾有过挚爱之人,曾有过一个孩子,但如今,爱人没了,孩子也没了,我苏柒从此一无所有,留在这世上只有无尽的痛苦和思念,我为何要活着!”
若死去能使我得到解脱,若我死去能让许多人得到解脱,我不如归去……不如归去……
“开枪啊!”她撕心裂肺地呐喊,眼前的人却依旧坚定而执拗地告诉她:
“你是我心头之珠,渗我骨血,此生此世,割舍不得!”
苏柒在这个混沌而绝望的梦中睁开眼,依稀嗅到一股血腥气息萦绕,颤抖着伸手向身、下摸了摸,摸到满手的腥黏。
小、腹中一阵阵彻骨的痛楚传来,她知道,自己肚里的孩子,没了。
那个不期而至,曾让她惶恐纠结的小生命,那个成为她唯一寄托的小生命,那个就在今日第一次与她有了交流的小生命,终在那些披着人皮的鬼魅手中,化为了一片殷红。
她恨,她怒,但此时,她甚至没有了恨的心思、怒的力气,在她心底,只剩下一片冰冷的绝望。
孩子的逝去,也带走了她所有求生的勇气,如今,她只想就这样静静躺着,等待属于她的最后一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