荀大夫人心下里,是生怕豫安疏离、忌惮荀钰的,亦或者说——是怕豫安忌惮自己身后的荀家。
因荀家祖上世代簪缨,故而荀家人对皇族心中的提防想法很是清楚:
燕京城中,多的是香火鼎盛的世家大族,各个都颇有些家底,族中子弟遍布朝堂,各家势力在暗中盘根错节、牢牢地扎根盘踞在京畿之地……
这样底蕴深厚的氏族大家,于今时今日难得安定下来的杨家而言,其实是最末等的联姻对象。因四境平定,大越并没有太多的外患,璟帝唯独只需要为内忧发愁。
比起颇有才学、优异至极的大家闺秀,如今的皇族其实更偏好家底浅薄的小家碧玉。
这其中的缘由,稍有些远见的人都能料想出一二:
世家大族本就在朝中扎了深根,手握重权的族中子弟在私下里结党营私,是更值得防备的对象。
若是让大家闺秀进了皇族族谱,届时一旦前朝与后宫勾结起来,皇族的利益必定会产生极大的动荡。
更别说大家族内部的腌臜心思本就不少,大家闺秀们出生在那样的环境中,虽然接受到了更加优秀完备的教育,但心机城府难免也会因为深深宅院中的种种勾心斗角,而成长得愈加深沉,不会尽心尽力地“出嫁从夫”。
豫安就是最好的范例。
小家碧玉却不同,她们见识少、更容易被夫家拿捏,且因父兄的能耐较为弱小,翻不起大风浪,皇族大可以稍稍放下心。
这种想法,旁人从以往杨家人的联姻举动中,就可以窥见几分。
例如豫安下嫁给了祖上草莽的岑家;例如太子杨承君最终选择并且肯定的准太子妃李素茹背后,站的是底蕴并不算太深厚的李家。
荀家人正是因为清楚皇族的心思,是以不敢越过雷池半步,只敢规规矩矩地做忠臣。于是一众长辈下足了命令,不许荀家女儿在去年的那场簪宴上抢占风头。
可不许荀家闺秀嫁入杨家,杨家的外甥女儿,难道也不能嫁入荀家了么?
思及方才豫安并不多抵触的神情,荀大夫人心中的巨石终于落了地——只要有机会便够了。
有机会就有念想,她膝下的长子,或许能够得偿所愿。
做母亲的心中百转千回,全部心血都搁在了自己儿子的人生大事上。
心里终于踏实下来的荀大夫人,笑着谢过递茶的张妈妈,坐下继续道:“臣妇今日前来,是想同殿下商议当年荀、岑两家长辈指腹定下的婚约。”
她眉眼间柔和无比,音色温缓:“家主是见过岑家贤侄,也听过他这十多年来的不容易,心中对那孩子很是重视、看好。上头的长辈松了口,又加之钏儿丫头对这婚约也并无异议……荀家的意思,是想将钏儿托付给岑家贤侄,不知岑家长辈可有什么想法?”
豫安弯弯唇角,笑道:“我昨儿个听骆舟提起过婚约一事,晓得了他的心意。骆舟也说希望我这个做婶婶的,能够以长辈的名义替他做主。既然如今两家小辈心中都互有好感,这个主儿,我自然是愿意做下的。”
她顿了顿,迟疑道:“只是照着如今这形势……再过不久,骆舟侄儿是要离开燕京、去往他处任职的,至少也要拖上一年半载才能再回京,咱们两家这婚事……”
听豫安主动提及婚事的操办,荀大夫人立即会意,知道豫安应当并不想将婚事往后推迟,心下立刻舒了口气,笑吟吟道:
“贤侄升迁之事,家中很有些耳闻。昨儿个一群长辈在府中商议,想着这婚事最好还是立刻办下,还特特问过了钏儿丫头,听她的意思,是乐意将婚事办得精简些的。”
豫安眼底一亮:“如此。”
岑黛坐在一旁埋头喝茶,听着两个聪明女人一拍即合,兴致勃勃地商议着两家嫁娶的事宜。
荀大夫人甚至在登门拜访之前就写了一份花笺,上头或是细致或是粗略地交代了她自己的打算。
两个妇人就此展开了商议。
岑黛抿了抿唇,垂头托腮望着杯盏中沉浮的墨绿茶叶,忍不住想起了那个永远笑得温婉有礼的荀钏儿。
生在家规甚严的荀家,荀钏儿在外人眼中一向是最守礼温婉不过,是京中所有闺秀的最佳典范。可谁曾想,原来她实际竟然是这样一副恣意随心的人么?
于女儿家来说,出嫁乃是人生中最重要的一件喜事,几乎所有的女子都渴望着自己能够十里红妆、风风光光地出阁。就连岑黛自己,也分外地渴望那般盛大的场景。
偏偏荀钏儿却与众不同。
仿佛对她来说,一份真挚的感情,比那些虚礼要更重要得多。若是不曾心许,她甚至宁愿暂时搁下自己的名声,也要给自己争得一片清净。
岑黛不理解。她未尝经历过情爱,根本无法感同身受地体会,荀钏儿做出这般打算时的心情。
没有什么比自己的命更重要。就目前而言,她只想带着母亲避过前世的死局,明明白白地活下去。
正胡思乱想着,那厢豫安与荀大夫人似是已经有了初步的共识。
豫安收好了那花笺,朝着荀大夫人缓声笑道:“大夫人准备周全,我心中钦佩。只是这婚事我总得问过骆舟侄儿,等晚些时候,我也照着重写一封花笺,待明儿再同大夫人继续商议?”
荀大夫人轻轻颔首,朝着豫安眨了眨眼,温声:“总归明日臣妇还要登门一趟,届时再寻时候,与殿下好好商议便是。”
豫安会意,眼中笑意更深:“明日可要麻烦荀大夫人了。”
"哪里说得上是麻烦?能为小殿下加笄,是臣妇的荣幸。"荀大夫人起身福了福,温声道:“只是今日时候已然不早了,臣妇需得早些回府商议婚约一事,便不多留了。”
岑黛闻言,好奇抬眸。荀大夫人给她加笄?
豫安笑说:“我送大夫人一程罢。”
说罢,她看向身旁的小姑娘,牵着她到身边来:“宓阳与母亲一同送送荀大夫人。”
岑黛乖巧应下。
长公主府角门前,在目送荀大夫人乘车远去之后,岑黛这才伸手扯了扯母亲的袖角,不解发问:“娘亲,方才荀家大夫人曾说为宓阳加笄,是……”
豫安牵着她往回走,捏了捏掌心柔夷,笑着解释:“是为娘忘了同宓阳说了,荀大夫人是明日宓阳及笄礼上的正宾。为娘早前就递了约请的帖子,前不久才得了回复,只是近些日子委实忙得很,忘了告知宓阳。”
正宾?岑黛眼角一跳。
于燕京城中嫡出贵女而言,及笄礼向来办得十分郑重。通常都要约请德高望重的女性长辈为少女加笄,即为正宾。
她不知道上一世豫安有没有给荀大夫人递上约请的拜帖,只知道最后应约给她加笄的,并不是荀大夫人,而是一位与豫安相熟的侯府主母。
也不知这一世,怎么就换成了荀大夫人应约做了正宾?
岑黛也只来得及多想这么一遭,而后就忙得再无心多想其中的关窍——午后张妈妈笑眯眯地给她捧来了明日及笄礼的簪冠和笄礼用服,又嘱咐冬葵为她新上一遍蔻丹、晚间还要沐浴揉香粉云云。
——
翌日,岑黛起了大早。
彼时时候尚早,可栖梧园里已经堆满了人。
岑黛满眼困倦地掀开眼皮,缠在蔻丹上的布带还未解开,就有一群婢子围上来为她净面、穿衣。
待衣着整齐后,经过了好一番折腾的岑黛早已饿得前胸贴后背,忙拈了几块糕点垫垫肚子。
她正鼓着腮帮子,冷不防身后传来女子的轻笑:“宓阳妹妹小心指甲上的蔻丹。”
是荀钏儿的声音。
岑黛扬了扬眉,含着糕点偏过头,瞧着冬葵躬身迎了荀钏儿与荀铃儿进屋来。与两姐妹一道儿进来的,还有荀家大夫人。
一见来人,岑黛表情一僵,连忙费力咽下了糕点,抿唇转过身来,福身行礼:“宓阳见过荀大夫人。”
荀大夫人笑着扶起她,取出帕子替她擦净了嘴角的糖粉,这才认认真真地打量了小姑娘一眼,温声夸赞:“郡主今日打扮得很是得体。”
她的动作轻柔至极,叫岑黛突然有些难为情,耳尖微红,轻声笑道:“多谢大夫人夸赞,这一身是母亲为宓阳挑的礼服。”
她还是第一次与一位不甚相熟的夫人打交道,行为举止很是拘谨。
荀钏儿瞧着她紧张的模样,掩唇轻笑,牵了她的手,揶揄道:“宓阳怎么是这副表情,怎么,莫不是知道了今日是我给你做赞者,怕我手脚不麻利、给你坏事么?”
她今日是跟着荀大夫人过来,协助正宾行礼的。
有她活络气氛,岑黛舒了口气,在妆台前落了座,笑吟吟道:“有钏儿姐姐做赞者,我哪里能不放心?要是换做铃儿,那我才该真的紧张呢。”
荀钏儿煞有介事地点点头:“说的对。”
荀铃儿立刻蹙紧了眉,佯怒:“好呀,你们两个一唱一和地埋汰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