荀钰见她面上还带了几分初醒的倦怠,心里愈发好笑,只捏了捏她的脸颊便打算离开:“我今日在外耽搁了不少时间,身上公务尚还未处理完,晚些时候再陪你说话。”
眼看他就要走,岑黛心下一肃,忙起身扯住他的袖子:“师兄等等,我有话要说。”
荀钰偏头看她。
岑黛拧紧了眉,抿了抿唇道:“荣国公所做的打算的确比我们想象中的还要完备,他的狐狸尾巴也的确藏得足够严实……但,或许我已经找出了几分蛛丝马迹。”
她眸色微沉,低声道:“只是我手中现下能够动用的能力不够多,未免出师不利、打草惊蛇,便打算将想法与师兄好生商议一番……”
荀钰渐渐地收了早前的玩笑心思,抿唇顺着岑黛的思虑往下构思,同时也随之立刻构想出了种种对策。
他始终尊重岑黛的看法,甚至会将其当做长夜中指路的明灯。
因为他知道自己在身居高位的同时,也处在了阴谋诡计的交汇中心。身为荣国公时刻不好松懈下来提防的对象,他对眼前的所有人和所有事,都不敢抱以十分的信任。
毕竟,谁也无法肯定自己的眼前所见耳边所闻,是否是敌人刻意放出来引诱的虚伪幻象。
岑黛却不同。小姑娘始终身在荣国公的布局边缘,她几乎早已经被荣国公忽略,眼前并没有多少敌人放出来刻意迷惑知觉的陷阱。更加之岑黛纵观全局的本事并不逊色于文华殿内的另外二位弟子,是以荀钰敢对她抱有绝对的信赖。
荀钰静静听完岑黛对前朝以及后宫中的诸多人事的分析,默了默:“放心,我记下了。”
他略微思索片刻:“就目前的大方向来说,或许我抉择出来的策略方向并没有错。”
——无外乎还是那一句将计就计。
荀钰抬眼,揉了揉小姑娘的脑袋:“至于最后的许多细节……我会仔细安排。”
——
或许是前些时候豫安和杨承君的肃清手段起到了些许威慑的作用,璟帝的身子开始渐渐地好转,手脚总算是能够开始缓慢地活动了。
只是他的精气神依旧不足,劳累太久总要开始早早犯困,是以这些时日,朝中依旧是由太子监国,璟帝则会在御书房中同他讲解朝政,试图在尽量快的时间里,使杨承君得到足够的成长。
这日天晴,璟帝睡得早起得早,正巧此时杨承君还未下朝,璟帝一挥手,干脆邀了同样是个闲人的豫安一同在御花园中赏景。
豫安端坐在亭内,手里轻轻摇着团扇,温声调侃:“人人都说七月流火,如今正逢最热的盛夏,偏偏皇兄不在殿内窝着避暑,要到这外头来晒太阳。”
二人屏退了一众宫人,只在凉亭里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
璟帝笑了笑,撑着下巴看向花园里的一丛丛魏紫,和煦道:“这会儿时候尚早,还没真正地热起来哩,正是出来散心的最佳时刻。”
他叹了口气,捏了捏自己的肩膀:“那南柯毒果真是个厉害的东西,朕本以为能借机好生睡上一场,结果却是越睡越困,醒来浑身不舒坦。”
边说着,他边笑吟吟地瞥了豫安一眼,仿佛这般受罪的人不是自己一般:“这毒名叫南柯,倒也名副其实。拉扯着人做那么一场昏昏沉沉的梦,指不定那一日就要陷进那所谓的南柯一梦里,再也醒不来了。”
豫安垂了垂眼睑,也不欲多说那些丧气话,干脆顺着他的话往下说:“再也醒不来?得是多好的美梦,才勾得人不欲从梦中清醒?”
璟帝面色不变,随意道:“起初会梦见母妃。她殿中依旧还是那般冷清,但也因故省下来了些许例银,给了身边的小黄门,以打赏的名义叫他贪去其中的大部分,留下来小部分碎银,劳他给我们兄妹俩买糖吃。”
豫安眼底水光闪烁,拿着团扇掩嘴笑道:“我也还记得这些呢,那些糖是燕京各处都有卖的龙须糖,明明便宜得紧,可那小黄门带回来的,每每却只有一丁点儿。”
她笑睨了璟帝一眼:“可也就是那么一丁点儿的龙须糖,皇兄总会把一大半都让给我。我说要对半分,皇兄却插着腰嚷嚷什么‘男子汉顶天立地,才不吃这些娘们儿才喜欢的糖’。皇兄说这话的时候,嘴里还在吞口水哩,却偏偏自欺欺人。要不是我顾及着皇兄的自尊,你看我不得当场揭穿?”
兄妹二人说起苦涩的童年时,眉眼里都是笑。
璟帝是笑得肚子都疼了,忍住笑摇了摇头,抬头好奇:“朕小时候,真的有那么熊?”
豫安白他一眼:“看来皇兄是只记得自己威风八面的时候,连自己小时候说过什么笑话都给忘了。”
璟帝笑着摇了摇头,从袖中取出来一只暗纹玄色锦囊,递了过去:“得,那么必须得多谢豫安替皇兄记下来那些荒唐事,可得奖励你一顿糖。”
豫安扬了扬眉,不解地接过来:“糖?”
她入手轻轻捏了捏,锦囊内只有一块硬邦邦的物什,并不是糖。
捏着那物什的外形,豫安只觉得分外熟悉,当即心下一肃,也不敢急忙拆开来确认,只面上渐渐收了笑,迟疑抬头:“皇兄,你这是……”
璟帝暂时不准备回答,转而笑道:“母妃只在朕的梦中出现过几回,便彻底不见了。铺天盖地承接而来的,是另一个梦,梦里张牙舞爪冲着朕涌过来的,是那几位已经死了十多年的好皇兄。”
豫安抿了抿唇。
璟帝似是陷入了回忆,继续道:“那群天子骄子仿佛已经被业火灼烧成了厉鬼,要不是朕还记得他们的声音,只怕一时半会儿还辨别不出来他们的身份。”
“他们在火里挣扎,冲着坐在龙椅上的朕伸出手,音色凄厉地叫朕把偷来的皇位还给他们。”
豫安立刻冷下眉眼,低声嗤道:“成者王败者寇!彼时东宫之位空悬,人人都有机会去争去抢!什么偷来不偷来的,那几位高高在上的皇兄,什么时候竟然也会说出来这种垂首乞怜的话了?”
她忍着怒火轻嘲:“且不说那些偷啊还啊的,他们若是还不忘皇位,总得先从地底下爬出来才能再言其他罢。”
璟帝轻叹一声:“成王败寇。纵然当年天家皇子都是各凭本事,但是朕这位置坐得正不正当,朕心里有数,朝中的那些氏族老臣,他们心里也清楚。”
他眼底凉薄:“朕当年到底不是中宫嫡出,那群老东西大可以打着正统的名号再来玩一出‘各凭本事’。名头是过得去了,他们却没那个能耐,故而在朕手底下忍了十多年。”
璟帝沉沉舒了口气:“如今却不然,朕这一病,已然是压不住人了。承君的手段青涩、经验不足,如今被推上去监国,每日都扛着来自各方的不小压力。更不谈南境两军依旧还在对峙……如此内忧外患,下一个成王败寇的名头,也不知道会改落在谁的脑袋上。”
豫安默然。
她捏紧了手里的暗纹玄色锦囊,觉得掌中物愈发重了起来,缓缓道:“所以皇兄才将这东西给了我?”
璟帝从那一片魏紫中偏过来目光,沉声道:“是。承君如今太过稚嫩,过多的权力于他来说不仅不会是助力,而是更多的责任、是另一种压力。更多人的贪婪和野心都聚集在他一个人的身上,他若是握不住所有的权力,最后只会手忙脚乱、顾首难顾尾。他如今已经累的够呛,这东西,他掌控不住。”
他垂下目光,去看那只锦囊:“以上是将东西交由你的其中一个目的,至于另一个目的……”
豫安蹙眉抬眼,同璟帝对视。
璟帝扯了扯嘴角,轻声道:“豫安,皇兄现在没法护住你了。可这虎符能,只要有它在,任何人在对你下手前,都得要好生掂量一番。”
豫安咬了咬下唇:“皇兄……”
她挣扎道:“如今皇兄正在慢慢的好转,再继续调养下去,总会有好全的那一天……皇兄何必在这时候将东西交给我?”
豫安拧紧了眉:“况且这东西,我也不一定掌控的住。”
她听出了璟帝话中的落魄和无可奈何,一时无法接受自己信赖的皇兄,竟然已经沦落到了这般劣势。他再也提不起剑,只能为她施展出最后的庇护。
当年那位脚踏鲜血登基的帝王,终究是迫不得已后退了一步又一步。
璟帝摆了摆手:“如今卫家和邢家都是我们的同党,邢家的老爷子现在依旧康健,只要有他压住军队,你只消费心同他们交涉妥当,便一定可以掌控得住。”
璟帝直直看着豫安的眼,郑重道:“更不必提,这东西于你而言起到的最大的作用,是保命。皇兄护不住你,承君年幼也无法顾及到太多人,你总得握着一把刀,才能在危险中保证自己的安全。”
他轻声说:“毕竟在如今这个紧要关口,对于那群老东西来说,只要背负与朕同支的血脉,即是最深的罪。”
豫安呐呐地说不出话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