岑黛交卷时,殿内杨承君还在作答。
因庄寅本就是被璟帝请来着重教导太子的,是以在教导储君时,庄寅可谓是花了好一番心思。这番心思表现得最明显的地方,便是在今日的这一场考核之中。
岑黛临走时瞧着杨承君紧抿着的嘴唇,便能猜出庄寅留给他的问卷必定不简单。她又轻飘飘打量了一眼杨承君桌案上写得满满当当的字迹,眼里多了几分笑。
——杨承君同她一样,为了今日这场考核下了不少苦功夫。
因庄寅之后还要批阅三人的答案,是以她并没有打算久留,行礼道了告辞便准备离去。
殿外下了淅淅沥沥的小雨,夹裹了微风,却并不冷。如今已经入了夏,这一场延绵的细雨反倒降了些许暑气,带来了一阵清凉。
岑黛缓步行至廊台边沿,仰头看着从屋檐坠下来的雨珠,以及远处天青色的云幕。
她今日交卷交得早了,此时还未到早前同冬葵约下的时间,是以一时只能打发着熬时间。
身后传来脚步声,岑黛回眸,瞧见了提了油纸伞缓步行来的白衣青年,浅笑:“荀师兄也作答完了?”
荀钰眉目冷淡,随意应了一声。
他径直行至岑黛身边站定,转过眼看她:“在等前来接驾的人?”
岑黛颔首:“早前同家中婢女约了时间,瞧着天色,应是快要到时候了,我再等等便好。”
荀钰漠然转回头,撑起手中伞,却道:“既是快要到时候了,便同行一程罢,我送你去殿外候着。”
岑黛稍显讶异地眨了眨眼,继而垂首笑道:“好。”说罢便提了裙摆,小心翼翼地钻进了荀钰伞下。
荀钰身量修长,较之杨承君还高了几分,此时撑着伞,倒是在她头顶留下了一大片的空地。也是幸而今日的风太过细微,不至于将雨水吹斜进伞底。
油纸伞遮盖出了一片雨幕,伞下竹香与女子暖香融合,香风流转。
二人一时无言,待走过了一处庭院,荀钰才略显迟疑的开了口:“你其实……不必担忧。”
一番话听得岑黛微愣,担忧什么?担忧考核结果么?
如是想着,却听荀钰继续淡声道:“今上虽有意摆簪宴,但终究不曾明说过看中了哪家贵女,你尚且还有机会。”
一番话说得云里雾里的,可岑黛却是听懂了。她很是愣了愣,而后忍不住掩唇轻笑:“荀师兄这是在说什么话?”
荀钰稍稍缓下步子,偏过头垂下眸子看她。
岑黛眼睛里晶晶亮的,迎着荀钰的目光:“荀师兄莫不是以为,我会因为听闻簪宴之事而心生不快?”
难道不是?荀钰不可见地皱了皱眉。
岑黛见他面上沉寂的表情,抿着嘴笑:“那簪宴是给表哥办的,我能平白瞧得一场好戏,心里可是期待得很,又哪里会觉着不快?”
荀钰看着她言笑晏晏的模样,恍惚忆起了当初她在他的禁锢下笑说的一句“女儿心事”。因为喜欢所以讨好,因为不喜欢所以拘谨恐惧……难道是他理解错了?
荀钰面色不变,瞧着身侧小心翼翼提着裙摆淌过水洼的小姑娘,突然问了一句:“你不是喜欢他?”
话刚说出口便生了悔意。他似乎……又逾矩了。
荀钰不动声色地沉了沉眼,上回逾矩乃是他蓄意为之,而这回逾矩却是不由自主……为何?
吓得岑黛脚下一个趔趄,瞪着眼仰望着眉目冷淡的青年,惊愕:“若师兄说的是男女情爱,那自然不是了。我若是真有那心思,哪里还能坦然无比地同表哥相处?”怕是早就羞得不成样子了。
荀钰迎着她狐疑复杂的目光,紧了紧握着青竹伞柄的手指,转回头直视前路:“哦。”
有那么一刹那,荀钰觉着,他似乎找到了自己不由自主的原因了。其实不止是不由自主,更是“情”不自禁。
荀钰极其淡漠地想着,自己似乎不应当再同岑黛走得如此近了。
岑黛抿了抿唇,没多在意忽然沉默起来的荀钰。二人行至殿门前时,正好遇上了前来接驾的软轿,遂就此道别。
考核过后,岑黛暂时不必去文华殿上课了,难得地迎来了好一阵子的闲暇。
梅雨过后,京中迎来了晴朗闷热的盛夏。
簪宴的请帖也终于送进了京中各家府苑的主母手中,宴上负责主事的德高望重的长辈也被指了出来,其中包括了豫安长公主。
这日晴空万里乌云,栖梧园内,厢房里搁了消暑用的冰盆,里头的冰块已经快要融化得差不多了。
“听闻那用来办簪宴的绛园可是个好生别致的地儿,只可惜婢子今日是去不得了。”冬葵惋惜,仔细地整了整岑黛的袖摆。
岑黛眉眼弯弯:“再怎么别致,也不过是个园子,平白得了外人鼓吹罢了。母亲的京华园乃是舅舅着人修葺布置,不见得就比那绛园差了多少分,冬葵可莫要眼皮子浅了。”
冬葵仔细想了想,觉得在理:“长公主殿下的园子的确是精致华贵,荣国公府就没有一处能够比得过的。”
她端了红漆托盘上前,细细打量了一阵子:“郡主今日穿着庄重,最是配太子殿下年前送的那枚羊脂玉压襟。”说着便要取出那枚坠子。
岑黛顿了顿:“别,我今个儿可是要去看热闹的,叫人误会了可不好。就那枚金玉的罢。”
冬葵恍然,搁了羊脂玉,取了另一枚镶金白玉坠子。
待穿戴妥当,岑黛径直去京华园寻了豫安,同母亲一起用过了垫肚子的暖粥糕点,便去了后门。
巷子里早早就备好了两辆车架,一架是二房的,另一架是三房的。岑家到底还是未曾分家,遇上这样盛大的宴会,都是一同出行的。
车架一侧还备了一匹枣红色的马儿,是给岑骆舟准备的。
岑黛站在豫安身侧等人,扶了扶头顶,叹声:“娘亲,有些重了。”
因着背着个郡主的名头,在这种世家集会的场合,豫安一向是要求闺女儿往庄重的方向打扮的。
岑黛今日穿了一件肉桂粉的大袖短衫,不算厚重。下身是一件蟹青色的单薄长裙,脖颈戴了璎珞圈,圈上系了一只金锁。梳了十字髻,戴了好些珠钗。
豫安笑瞥她头顶一眼,意思意思摘下来了几支最重的钗子:“不过几支钗子,宓阳就是被为娘宠着在府里随性惯了,这叫什么重的?”
她今日也穿得很是庄重,面上却仍旧怡然。
随着那几支钗子的剔除,岑黛只觉得头上一轻,松了口气,笑嘻嘻道:“娘亲是打小就穿着那繁复宫装长大的,宓阳却不是。”
豫安小心收好了那一应饰物,递予张妈妈,让她装进了车厢内的暗盒里:“今日就这么点儿东西的重量,比起以后你出嫁时要戴的凤冠,可谓是小巫见大巫。到那时,宓阳可是想摘都摘不下的。”
岑黛吞了吞口水,设想了一番那副头重脚轻的模样,不由骇然。
母女二人未等太久,那厢荣国公府的后门也开了,许氏带着两个女儿盛装而来。两边人互相道了好,各自上了车厢。
岑黛轻轻掀了帘子,同外头的岑骆舟笑着对了眼色,缩回了车厢里。
这次的簪宴,选址在绛园开办。
绛园本是璟帝的王叔——陈王的小筑,老王爷年纪大了,摆出无心政事的模样,还斥巨资命人建造了这么一个雕栏玉砌的园子,看似想要花天酒地过上后半生了。
谁晓得在后来的夺嫡之争中,这位老王爷才露出了狐狸尾巴。最后璟帝登基,寻了个由头将这位老奸巨猾的皇叔处置了,空余下来这座绛园,在搜查完毕之后,改做了京中设宴之地。
马车行驶不过两盏茶的功夫便到了绛园门前。
岑黛一行人算是来得早的,园前空空落落,还没有多少人声。只有几名宫人宫婢笑吟吟地行礼福身,领头一人出列,似是负责引路的。
豫安因是主事人之一,遂先去了绛园中央的云阁。许氏一行人对绛园不甚熟悉,于是也跟着豫安往园子深处去了。
绛园内草木种类繁多,时值夏日,芳草萋萋,生机勃勃。路旁两边巨树已是修整过了的,整齐雅致,头顶碧色遮天,可见是个盛夏乘凉的好去处。
岑黛行在青石板道上,心下有些慨叹。京华园内的景致和陈设的确是不差绛园多少,只是后者的面积实在是过于广阔,因此倒是远远地将京华园给比了下去。
不由心想那位陈老王爷,当初到底是花了多少银子去修葺这么一座园子啊?
绛园中央是精致华贵的云阁,正对着前门,是宽广的花园,云阁后方则是宽阔的湖面。
岑黛瞧见云阁的轮廓时,也听见了汩汩的水声。
“豫安长公主殿下到。”领头的宫婢恭声向云阁内传唤。
彼时阁前已经或坐或站了好些人,闻声都转过头来,福身行礼:“见过长公主殿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