岑黛笑着抬起头来。
多年不见,比起她,何女先生的变化却似乎并不大。时光荏苒,眼前的妇人面上笑容恬淡,似乎依旧还是记忆中的模样。
豫安将岑黛招到身边来,同何女先生道:“女先生怕是没见着她那绣出来的‘得意之作’,若是见了,怕是再说不出来什么钟灵毓秀的。”
她语气和缓,似乎隔了多年,她依旧同何女先生熟稔得很。
只是一旁的岑黛却是恼得忍不住唤了声“娘”,心说果然是亲生的,豫安最爱方面揭自家姑娘的短处。
豫安又笑道:“你瞧,这丫头平日里是给我调侃惯了的,我同别人说这些话,她向来都是左耳朵进右耳朵出,分毫不往心里去。偏今儿个在女先生面前却是端了一副羞恼模样,可见是分外看重在女先生心里的印象。”
何女先生弯了弯嘴唇,瞥向羞红了脸的小姑娘,好生打量了她片刻,道:“郡主向来尊师重道。”
豫安听见一个“师”字,面上表情微变,也不知是想起了什么,只轻声问:“方才只问了何女先生一路的舟车劳顿,倒是忘了提一句……何女先生近些年过得可好?”
“劳公主挂念,我一切都好。”她温声道:“家里的债务早些年就还清了,如今已经在扬州打下了一定的家业、扎稳了脚跟,且家中的两个幼弟都以成家,外头的大事情有他们扛着,一大家子过得还算充实舒坦。”
“那便好。”豫安真心实意地笑了笑,待笑过之后,她抿了抿唇,忍不住问:“何女先生这会儿子上京来,可是想要重回燕京落脚?”
何女先生摇了摇头:“只是听到了些许风声,正巧这段时日难得空闲,便想上京来见见故人。只停留几日,见些人事便走。”
她和蔼地看向岑黛,垂了垂眼,终究是问了出来:“听闻小郡主如今已经拜了位老师,正在读书增长世面。”
豫安眼角一跳。
岑黛眼角余光瞧见了豫安的异动,好奇地瞥了自家娘亲一眼。
何女先生继续道:“听闻是拜进了他门下,遂一时兴起,想要回来看看郡主。”顺便再瞧瞧……他教得如何。
豫安默了默,转眸瞥了岑黛一眼,这会儿子倒是没让她避嫌出去,只模棱两可地问道:“先生可是还念着往日的情分?”
也不知是不是岑黛的错觉,她只觉得在豫安问出这么一句话之后,何女先生全身的光华顿时就收敛得一干二净。
仿佛早前的那一身才女的自信骤然消散,她突然变成了一位脆弱的、心怀怨气的妇道人家。
何女先生停顿片刻,轻声:“到底是夫妻一场,哪里是说一句忘了就能够真的忘了的?最后剩下的那么丁点儿的情分,我背着过完下半辈子也就罢了,只是却听闻……他如今在京中似乎过得并不算好。”
她前年就听到了那人周游列国后回京的消息,还听闻那人被家族除名,心中到底是牵挂不下,一直想要入京看看。只是多年过去,一切早就物是人非,她寻不到理由和空闲再去见他,更不敢去见。
家中父母和兄弟劝她放下,说二人其实早已经两清了。可她狠不下心,将人脉一一理清,终于寻到了最后一点能够和他有所交集的理由……岑黛。
竖着耳朵听到这里,岑黛已经有了几分猜测。何女先生谈及她拜师一事,豫安又提到什么往日的情分,这两者一关联……
她稍稍睁大了眼,呐呐地看向似乎已经沉入回忆里的何女先生,心觉这世界真小。
何女先生下堂前的夫君,莫不是庄寅?
豫安下一句话已经肯定了她的想法:“的确是不大好,那位被庄家除名,如今是孤家寡人。”
何女先生不说话了。
豫安轻叹一声,眼里多了几分悲悯:“先生若是果真放不下他,不如去见见他罢,我托人去……”
何女先生连忙道:“殿下!”
她垂眸低声道:“不过只是我一厢情愿的事,哪里值得殿下如此费心。我这回只是入京来听听消息……听完便走。”
这么多年来,来自周遭所有人的异样眼光,其实早就让她在感情上变得自卑又怯懦。
豫安沉沉叹了一声。
岑黛看出了两位长辈的郁气,眨了眨眼,转了话题,娇俏道:“先生,宓阳这几年的字可有了不少长进呢,还临摹了许多篇文赋,还请先生指教一二。”
豫安回了神,眼里多了几分笑,也道:“正是,何女先生难得入京一趟,这段时日便在长公主府歇脚罢,正好,也看看宓阳这孩子的功课如何,这孩子可是你看着长大的呢。”
何女先生弯了弯眉眼,一瞬间光华重回,抿唇笑了笑:“那便……叨扰殿下了。”
何女先生于是就在长公主府住下了。
豫安命人将栖梧园内的一处空闲屋子收拾了出来,用来让何女先生歇脚。一大一小两人虽多年未见,但因着何女先生脾性好,岑黛立刻就同她亲近了起来。
她猜测得到何女先生此行入京的真正目的,遂话中也多次提及庄寅,讲述师门间的趣事,何女先生听得认真。
黄昏时候,两个女人家领着岑黛一道用晚膳。
何女先生因着担忧打搅了豫安夫妻两个,起先还有些不大适应,还是后来豫安笑着说了一句:“席间除却我们三个,并无外人”,这才勉强坐了下来。
岑黛乖巧地净了手,问母亲:“爹爹今儿不回来吃饭么?”
豫安笑道:“方才有小厮传话过来,说是你二伯父留了他在国公府,怕是得晚些时候才能回来,到时候再给他另外开小灶流觞。”
听她提到荣国公,岑黛心中一动,面无异色地应了“是”。
豫安提起漆箸,忽而提了一句:“对了,我记得庄老先生曾予了你许多书册,其中似乎有着庄老先生自己记下的游记。”
她笑着瞥了何女先生一眼:“何女先生若是在府中无趣,倒是可以去宓阳那儿寻书看。这小姑娘人虽小,可藏书却是不少的。”
岑黛立刻明白了豫安的深意。思及庄寅予她的书册中几乎都是涉及到了他平生的理论和体悟、重要得很,不过倒是有几本可以外借给他人,于是大方应下了。
因着何女先生一路上舟车劳顿,到午后才抵达燕京城,后来又强打精神说了好一番话,今日可是累到了极致,晚间早些歇息了,岑黛没有多打扰她。
次日岑黛下学归来,何女先生已经调整好了状态,正在同豫安坐在院子里一道打着络子,两人有说有笑的。
岑黛笑眯眯地凑到近前来,乖巧行了礼。
豫安满脸都是暖融融的笑意,看着小姑娘行到近前来了,问:“今儿个课上的东西可听懂了?”
她长年待在府中,最多不过和京中的手帕交出门走走散心,这回难得有一个合得来性子的故人与她同吃同住,是以心下愉悦得很。
岑黛寻了她身边的位置坐下,也挑了彩带打络子,得意洋洋道:“宓阳可聪明了呢,再加上有荀师兄每日送来的卷宗,老师在课上讲的内容宓阳都能听得懂,母亲放心就是。”
豫安闻言扬眉:“你倒是从不吝啬夸赞自己。不过么……”
她眼中多了些别的情绪:“说起那每日下午必回送到府上来的卷宗,宓阳可得好生谢谢那位荀家大公子。这半年来,人家不辞辛苦地每天给你写卷宗,哪怕这阵子内阁正忙,他也没想着将这卷宗的任务给断了。这可是大人情,你可不能只顾着夸自己。”
岑黛手上动作一顿。
她似乎的确不曾多注意到荀钰的辛苦。
这半年来,每到午后就有一道卷宗送入府中,俱都是字迹工整、内容齐全的,可见那人是真正地用了心。
起初的时候,她也觉得受人恩惠,心里着实是不大好意思,可随着日子一天天过来了,她开始逐渐适应了接受荀钰的好,加之荀钰在文华殿从来不提及这事,于是她也就再没有半分的扭捏。
豫安看着思绪飞远的小女儿,心中喟叹一声,温声道:“乖宓阳,你可千万别心安理得地受着别人的好,你要记着,没有谁是欠谁的,你要学会感恩。”
岑黛羞愧地垂下头:“女儿记住了。”
豫安这才舒了口气。
她想起那个记忆中那个冷漠自持、光风霁月的青年,心中也惊诧于那样一个表情寡淡的人,竟然会坚持将这一件同自己无分毫益处的事做了半年,到如今也未曾有一日的惫懒。
谁会无缘无故地对人那样纵容、那样好呢?豫安心里有些猜想,可思及荀钰背后的荀家,到底是不敢确定荀钰是否真的对岑黛生了那般心思。
她寻思着,不管荀钰到底是抱了什么想法,她这个做母亲的,都应该提点岑黛将事情重视起来。
岑黛这种孩子,她年岁不大,除却两个哥哥,几乎没和其他的同龄异性有过任何接触,养成了一个情商极低的性子。她含着金汤匙出生,早已习惯了身边人对她好,哪里会发觉青年隐晦的心意?
有的好,你若是不说出来,那个被你放在心里的人永远也不会发觉。
既然荀钰不肯说,那就该她这个做娘的告诉岑黛——因为从同样的年岁走过来的她,不想让那年轻人的心意白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