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九二年的春节,来得特别冷。
这一年开春没多久,杨志就找了老校长,然后把杨小瑶送去了小学读书。
本来她才五岁半,还差半年才上学的,但是杨志担心李惜太累了,管不了两个小孩,所以就想着能够早一个学期送过去,也好。
可是杨小瑶实在是太小了,根本什么都不懂,每天连上学的路都不认识。
杨志送了两天,实在是没时间送,就找了老邻居家的女儿小婵带着小瑶放学。
每天早上,六点半,小婵就来李惜的店门口等小瑶,这个时候小瑶恰好起床吃完早餐了。
她哭闹着不肯上学,李惜连哄带骗的,哄着她跟着小婵出了门。小瑶一路上哭,李惜就在家里哭。
她问杨志:“就不能再等多两年吗?这才五岁半,别人都是七岁上学的。”
“我这还是认识老校长,人家才收呢,别人啊就算有钱,也不收的。况且,这上学是迟早的事情,你就算不舍得,也得舍得。”
李惜叹了口气,“我就是觉得她太小了。”
“小也没办法,你在家实在是没空管两个小孩。”
李惜只能默认了这件事情。
小瑶整整哭了一个月,上学才不哭,不过每天回来,也不知道写作业,问她学了什么,也说不知道。
李惜直叹气,这什么都不懂的毛娃娃,这么早就上学,哎,都不懂事呢。
不过杨志说得对,在学校,好歹有老师看着,要是在家里,她天天忙着卖东西,根本就没有人看着,这里又这么近路边,要是被人抱走了,或者被车撞倒了,她可能都不知道。
还是在学校好一点,好歹有老师看着。
而且旁边一户人家的小孩,特别坏,上回还教小瑶和小文回家把硬币拿出来砸,这种人迟早会教坏小瑶的。
她回学校,好歹有一些好的同学可以一起玩,不用在家里天天去大马路上跟着那些坏小孩东奔西跑。
过完年没多久,有一天,杨志兴高采烈地回来。
他喜气洋洋地问李惜。
“你知道今天有什么好事吗?”
“什么好事?”李惜看他这么高兴,自己也高兴起来,虽然她并没有什么头绪。
杨志也不卖关子,直接说:“你想想你一直以来最期盼的东西是什么?”
“电话?”李惜一猜就中,她早就想有一部座机,好方便打电话给家给妈妈,所以她一猜就希望是电话。
杨志早就想装一部电话了,可是,他去邮局问过,人家根本不愿意装,说是去西乡的线路还没有通,不可能专门为了他,就铺一条线路。
而且,装电话,还得交初装费,初装费要五千块钱,电话一部要两千块,加起来一共七千块。
他说这笔钱他出得起,就想早点装,可是他找了好几回邮局的那个经理,却发现每次都是同样的回复:等着吧。
这一等,就从去年等到今年,直到有一次,一个比他还迟去申请的人,竟然比他还早申请到电话,早在上个月就安装了。
他想来想去,最后买了一条好烟,去找那个人,
问他到底是怎么做到的。
那个人见烟是好烟,他就全盘托出。
原来,明面上是要七千块钱就能装电话,但是实际上,私下里,那个负责批条的经理,还要收三千块钱的茶水费。
杨志一下子就明白了,自己实在是太老实了,白白等了一年,看看人家,才一个月就装上了电话。
三千块钱,是有点多,不过为了李惜方便打电话回娘家,他一点都不犹豫,揣着一万块就进了邮局。
为了显示自己和别人的不同,他又加多了五百块钱。
那个经理见他那么懂事,第二天就给他批了。
潭镇上的一些老板,知道他申请到了电话,都很羡慕,他们离邮局更近,却没有申请到。
杨志才知道,原来其中一个老板本来有一单大生意的,就是因为没有电话,所以错失了。
错失这单生意的经历,让这个老板大为懊恼,他痛下决心安一部电话,最起码让客户找自己方便。
但是他咨询了邮电局,才知道原来装电话是要初装费,而且是高达五千元,这相当于他两个月的利润啊。
而且他在酒店请邮电局的领导吃了几次饭,人家还是让他等,一等就等了两年。
杨志只好说道:“你想想,现在谁缺这口吃的?现在的人都很现实,人家不愁吃不愁穿,只有钱最实际。”
那老板也是人精,马上问道:“你的意思是,难道他是要好处费?”
“那当然了,我也是听了别人说的这些门道,才终于申请到的。”
电话刚安装好的时候,李惜就特别珍惜,她特意找了个地方,电话擦得干干净净,闪闪发亮,放在玻璃柜台上,电话是红色的,特别显眼。
装这个电话可费功夫了。
首先,要从潭镇上拉电话线到西乡。可是拉电话线,得先要栽电线杆。六个人忙活整整一天,才树了五根根杆子,这才是三分之一的路程呢!
所以,装这部电话,整整用了一个星期。
等电话装好的那天,村子里的人都出来看这个稀奇宝贝。
他们早就已经在电视上见过这种话匣子了,就是从来没有用过。
很多人都伸手去摸,又七嘴八舌地议论,然后又翘首以盼,希望电话会像电视剧里那样叮铃铃地想起来。
他们还在电视上看过这样的情节,一个人住在楼下,没有电话,一个人住在楼上,有电话。没电话的人,就把楼上的电话号码告诉了别人,所以经常有人会打楼上的人的电话来找他。
楼上的人不胜其烦,一开始是天天一有电话,就马上到楼下来叫那个人去听,时间长了,就改成了从楼上吼一声,说有电话了,楼下的人听到了就跑上去接听电话。
后来,就连吼一声都省了,只要有电话来,楼上的人,就拿条棍子敲盆子,楼下的人听到铁盆子的叮当响,就知道有电话了,就咚咚咚地跑上楼去接听。
西乡的人,看过这部电视剧里的镜头,就都问李惜,这部电话的号码是什么。
李惜问杨志,杨志说了个号码,尾数特别好记,是一一九九。
他说:“这是长长久久的意思,寓意我们的生活长长久久,红红火火。”
不过西乡的人,并不在乎这个号码的寓意,他们只在乎这个号码是否好记。
当场就有人把号码写在手掌心,然后记在自己家里,甚至告诉自己的亲戚,或者谁家有人出去打工,就把李惜店里的号码给他,然后约好了什么时候打电话到李惜的店铺,他们到了那天,就出去她的店里等电话。
有时候有些人,到了约定的那天,一大早就来等电话。
他们也不知道自己的亲人在外面的联系方式,不知道自己怎么打电话去找他们,所以一般都是等。
又不知道是几点钟会打过来,所以就一直等,生怕错过了,一大早就来等。
有些是说好了晚上下了班才会打回来的,但是有些人却等不及,在家里坐不住,又没什么事情做,中午吃过饭,连午觉都不睡,就去了李惜的店里坐着等。
时间长了,这些等电话的大军越来越多人,从早到晚都坐在李惜的店里。
他们接听电话,也一点都不避讳隐私,而且甚至希望别人会听进去。
因为他们恨不得炫耀自己的孩子或者亲人在外面是不是挣到大钱。
有时候接完电话,他们也不走,而是在那里跟别人讨论自己亲人在电话里说的事情。无非就是外面的工厂怎样,街道怎样,饭菜怎样,宿舍怎样。
但是大家都聊得津津有味。
接听电话是免费的,李惜不收钱,都是乡里相亲,收钱就太见外了。
虽然老陈家接听电话是收钱的,不按时间长短,只按次数,反正接听一次就收一块钱。
这个老陈,最会捡便宜。杨志的电话的初装费,之所以要五千块这么高,是因为他是头一家在西乡装电话的,什么线路都没有铺好,就连电线杆都要新栽,所以才要这么贵。
可是,有了这开头的第一家装电话,线路和电线杆都铺起来了,后面再要装电话,就简单了。
所以邮局在后面的人申请装电话的时候,只收每部电话一千块钱的安装费。
老陈就抓住了这个机会,成为了第二家装电话的人。
一下子,西乡有了两家有电话,而且都是公用电话,把号码都写在店门口,个个路过的人都知道。
唯一的区别是,李惜的店铺接听电话是不收钱的,老陈家的是要收一块钱接听一次。
那大家当然是愿意去李惜家啊。
李惜虽然接听电话不收费,但是打电话是要收费的,只是电话费也不贵,邮局收她多少钱一分钟,她就只是在这个价格的基础上多收一毛钱。
这电话她本来就不是用来挣钱的,只是杨志给她方便打电话回娘家的。
现在乡亲们既然需要打,就给大家打,钱挣少一点也没关系。
但是因为老陈家的电话费特别贵,每分钟的价格,都要比邮局的多收五毛钱,要是打长途电话,还得多收一块钱一分钟。
久而久之,老陈家的电话就没人用了,每天去李惜家打电话的人络绎不绝。
不到半年,杨志的那一万块钱,就挣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