婉儿被黥面之后,宫人非但不敢轻视嘲笑,反而愈发卑谦恭顺,她在额前作了梅花妆,无意中竟然引领了风尚,惹得皇城内外纷纷效仿。
“这帮丫头,真是东施效颦。”太平公主与婉儿走得更近了,私下在公主府的聚会愈发频繁,二人都不再避讳什么,如今要的就是正大光明的声势。
“公主说笑了。”婉儿的话不多,似乎心不在焉。
太平看在眼里,俨然自责道:“你会不会怨我没在第一时间去帮你?这场牢狱之灾本可避免。婉儿,你一定在心里想过,关键时刻,我连武三思都不如。”
婉儿看着太平,只觉眼前之人既熟悉又陌生,一时间涌上莫名的苦楚,太平是她的战友,但仅此而已,她却奢求着能成为彼此的至交,这幼稚的心智实在荒唐可笑。
“公主多虑了,这是奴婢的过失,怨不得旁人,说得难听些,就是自作自受。”婉儿的回应有敷衍的成分。
太平看破却不说破,极力掩饰着:“实不相瞒,我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母皇对我生疏了许多,张昌宗又是我所敬献,解释不清的事情我若插手,必是越描越黑。通透如婉儿,想来也是能够理解。更重要的是,你对母皇而言不可或缺,我深信她不会真的迫害于你。”
居中而判,公主的话有理有据,但婉儿心中的疙瘩并不能轻易消除,她禁不住想起武三思来,虽然他搭救她的动机绝不纯粹,可终究是对她有恩有情。
顾念及此,突然生出一股气,像是斗志,又像是叛逆,她要接近武三思,她要同武三思假戏真做。
“公主的决断是正确的,凡事有的放矢,不要做那些徒然无功的反抗,何况奴婢知道,女皇这口恶气若是不出,绝不能善罢甘休。”婉儿沉了沉心,说出其中利害。
太平的表情这才自然了些,一只手搭在婉儿肩上:“婉儿,若是生死攸关,我定然不会坐视不管,我俩多年的交情,早已是知心的朋友。”
婉儿点点头,却没回话,太平与她即便隔得再近,也像是有层轻纱隔在中间。这顿茶饮得索然无味,不一会儿,婉儿便借故离去,太平也不挽留她,只是看着她的背影良久。
与公主告别后,婉儿并没有急于返回宫中,她坐在马车上毫无目标,只是吩咐了车夫随意而行,这一晃就是两个多时辰,过往的任何一天,她都没有这样浪费过时间,每分每秒她不是埋首在案牍之中,就是困在自己的心思里,片刻不得空闲、更不得轻松,现在这样闭目端坐,什么也不去想,真是一种美妙的体验。
鬼使神差,马车居然驶到了梁王府附近。
婉儿愣了愣,梦中惊醒一般,有些慌乱道:“调转方面,去别的地方。”声音中夹了一丝惊恐。
她在害怕,可害怕的是什么?
潜意识她明明很想见武三思,可这近似自我的保护的逃避又是为什么?
此时不是细细思虑答案的时候,婉儿的心境是狼狈的。偏偏不凑巧的是,就在此时,车夫勒住了缰绳,原来马车被人拦下了。
这次前往公主府婉儿使用的并不是宫内的马车,按理说来人不应知道马车中人的身份。可令人深感意外的是,拦下马车的人轻声问:“内舍人可还安好?”
婉儿难免心上一惊,隔着车帘发话:“你是何人?”
听得更轻的一笑:“小的奉梁王令,请内舍人移尊一见。”
她张了张口,想要随意寻出借口来拒绝,可最后说出的却是:“梁王在府上吗?”这是多余的疑问。
“殿下正在花园中饮酒。”那人回答说。
婉儿下了马车,看清来人的模样,是个年轻清秀的小厮,很是机灵的长相。
“我倒是从未见过你,王府新来的?”婉儿顺口相问。
“小的以前是在梁王的农庄里当差,这几日才被召回来。”他仔细说着。
“梁王的庄子倒是不少。”听似极其普通的一句闲话。
“都是皇上封赏内的,每年变着花样又贡上去不少。”
婉儿不由得一笑:“你胆子不小,不过有颗护主的心,还算称职。”
年轻小厮摸摸后脑勺,不好意思笑笑:“受了殿下的恩惠,自然要多为殿下着想。”
“可殿下是如何得知我今日的行踪?”冷不防突然问道。
“这——”他迟疑了,“待会儿见了殿下,内舍人自然知道。小的只是奉命办事,别的一概不知。”小厮突然口风变紧了。
婉儿“嗯”一声,也好,直面而对,有些话会更清楚明白。
径直入了梁王府,小厮将人带到后便消失得无影无踪。
场面一度有些尴尬,武三思干着声笑了笑:“婉儿你能来,我很欣慰,还以为——”他拖长了声音,不知该怎样衔接。
婉儿看着他不做声,静静的。
他只好继续自编自演:“你一定想质问我是不是暗中派了人监视你,我承认我确实这样做了,但请你相信,我没有恶意。”
婉儿听他不打自招,忍了忍没笑,故意严肃着脸:“我是个罪人,当然得监视起来,殿下是在为女皇分忧吗?”
这顶帽子扣得太大,武三思急忙争辩:“这胡话你以后不要再说,我也半句不听,那晚在女牢里,有些话是我说得不够恳切,这才让你误解了我的心意。”
花园里有些时令的花朵开得正好,但婉儿没有兴致去欣赏,至于武三思预备的美酒佳肴,她更无心思去品尝。
“太累了。”他搀着她坐下,自己却站在一侧,只听得她自说自话。
疑心是不是听岔了,婉儿又继续道:“这些年真是太累了,这样的日子我不想再继续了,这回是黥面,下回呢?谁知道下回是不是腰斩或者砍头?”
武三思打了个冷颤,捂着她的嘴:“只是刺了个字而已,你为何这样消沉?这不像你,不像我认识的你。在我心中,无论是怎样的困境,上官婉儿始终屹立不倒,没人会分走她的风采!”
婉儿嗤笑道:“你说的那是神,不是我!我被打倒过无数次,也被人踩在脚下无数次,只是你们都看不到而已。”
武三思弯了弯腰,握住她的双手,“既然如此,就该同我在一起,你有了我,一切都不同了。”
像表白,更像暗示,婉儿回握他的手,与他四目相望,“可我为你做不了什么。”她有她的底线,因此并不想欺瞒。
武三思作出了让步:“我不需要你为我做什么,更不会逼你,我不是武承嗣,你也不是春樱。”他语气中仍存固执,“我们各有心志,但不会处处对立,相反我们在一起可以做很多事情,更能做成很多事情。”他强调着。
婉儿怔怔望着他,撕下理性的伪装,她柔声问了一句:“三思,你喜欢我吗?有几分真心?”
威武的男人决计没有想到她会有此一问,在他心里,只有受困在情爱中的寻常女子才会问这样的问题,婉儿向来对男女之情不屑一顾,又岂会在意这种来得快、消逝得更快的情愫?
可他没有被难住,伸手去抚她额上点染的梅花,坦然道:“我喜欢你,这是不争的事实,可若非要说出有几分、有多深,我说不出,情深似海那是肉麻话,只能用来骗那些芳心初萌的女子,可你若爱听,觉得悦耳舒心的话,我不介意说千遍万遍。我对上官婉儿矢志不渝、情比金坚,就比如这样,可还好?”
“很好。”好一会儿婉儿才回答,木然的声音早已洞穿一切,可她同样需要他,情感和欲望交织而生,根本就分不开。
武三思从她的淡漠中读懂了她,女人和女人之间终究是不一样的,他爱慕她、依恋她,也同样需要她。
这夜,婉儿破天荒没回宫中,她在梁王府歇下了,歇在了梁王武三思的卧榻之上,说不清是报复还是放纵,也可能是堕落和疯狂,然而很早之前,她便不再为自己做过的事情而后悔。
“婉儿,昨晚真像是做了一场梦,太不真实了。”武三思从她身后搂着她,宽大的手掌上有经年的茧子,粗糙的质感提醒着二人,这并不是一场绮丽春梦。
“权当就是一场梦罢。”婉儿没有睁眼,像是半梦半醒。
武三思沉默了,忽又坚定道:“我所谋划的,是要与你长长久久,绝不只是为了贪图一时的安逸。”
“可是我却是个知道天明便要离开的女人。”婉儿回身过去,枕在他肩上,“我不想做人的妻妾,不想过相夫教子的生活,也不愿清规戒律过一生,所以最适合我的只有宫城里那几座大殿。”
“我无意约束你,也约束不了你,我对你束手无策。”听上去武三思显得十分沮丧。
婉儿满脸都是不介意:“三思,你要感谢你的姑母,我也是。”
这话怪怪的,尤其不合时宜,他禁锢着她的身体,想要一个明确的回复:“我们已经感谢过她很多了,不欠她什么了,反倒是她,欠了我们太多。婉儿,你真的不为自己打算吗?”
“你看我的脸。”她将额前的散发挑开,毫无装饰地暴露在武三思眼下,“白日里在我精心的妆容下,也没人能像你一样离得这样亲近,自然都是好的,说什么上官舍人艳丽过人、丽质天生,可你看清楚了,我最真实的样子不过是青春已逝的一副残容疲态。”
“我是个奴婢,这将与我相伴一生,永远抹杀不去。”她笑着说出这番话。
武三思端详着她脸上的伤痕和淡淡的纹路,他看不出什么,即便这样素面朝天,婉儿仍旧是美的,他深信不疑。
“婉儿,你太敏感了。”他只得说,姣好的容颜随处可见,唾手可得的东西不值得珍视,“瑕不掩瑜,明明你才是无价之宝。”
她扎进他的怀中,片刻温存之后作出一个决定:“无论我帮或不帮你,帮得成也好,帮不成也好,我愿意成为你的女人,这副身体属于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