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妃轻轻拂拭着牌位上的字迹,口中低咛着却不是看见的字样。(..)?(..)?(..)?(..)?(..)
——“愿吾儿离苦得福,往生极乐”
岳阳,长街
莫牙今天不用在宫里当值,早早的就在司天监外等着程渲,昨儿没办成的事让莫牙心存愧疚,他大早出了双倍价钱在永熙酒楼夺下今天的一例红焖肘子,程渲吃的不多,莫牙打算自己也少吃几口,打包带去给藏匿在旧宅的穆陵尝尝,旧宅不易开伙做饭,最重要的是,穆陵皇子出身,给他锅勺他也不会呐。
穆陵吃了好几天的饼子干粮,也该吃些好的补补——莫牙心里总些愧不是。
深秋入夜早,程渲出来的时候,司天监的下人正在大门口掌灯,嫣红的灯火恰恰照在程渲的脸上,虽然她对莫牙笑着,但莫牙还是可以看见她藏着的愁绪。
——“今天我订了红焖肘子。”莫牙低笑,“赶紧去吃热乎的。”
掌灯的下人听见肘子二字,喉咙咽了咽,眼前这两位一个是司天监卦师,一个是太医太医,那可是朝廷双职工,一个月俸禄少说也小几十两,肘子尔尔,自然是不在话下。
——真是羡慕死人。
程渲靠着莫牙走进永熙酒楼,步履沉缓,隐隐着心事一般。
“程渲。”莫牙夹起肘子最好的那块旋肉放进程渲碗里,“你吃呐。回头再给你五哥带些好菜回去,放心,我点了不少好东西…程渲?”
程渲盯着案桌上的筷子筒眼睛眨也不眨,莫牙顺着看去,筒子里也不过就是一把竹筷子,永熙是大酒楼,竹筷不似寻常布衣家用的细竹,每一根都是上好的翠竹杆所制…这啥好看的?
程渲抽出一把翠竹筷,手心紧握闭目想着什么。
程渲不会做没来由的事,莫牙不再出声,托腮看着程渲若所的模样。自己金针引路制成的这张脸,真是鬼斧神工,笑时好看,恼时也好看,一言不发面无表情的时候更是好看。
程渲忽的睁眼,莫牙赶忙瞥了黑亮的眼睛做望天状。程渲抽出一支竹筷夹在指尖,把余下的竹筷分做两堆,四支四支分出,拨弄着心算着什么。
莫牙终是好奇,忍不住撇脸偷偷去看。轻声道:“筷子是用来吃饭的,也可以算卦?程渲,你怎么什么都会?”
程渲浅笑,“我就是靠算卦吃饭,我也只会这个了。”
程渲抬眼看了看莫牙,继续道:“竹筷占卜,用的是大衍法,正统的大衍用的是蓍草,又叫做大衍筮法。蓍草手边不是随时可以找到,也可以用竹签子和筷子替代,我一眼看到这把竹筷,就想卜上一卦…”
——“哦?”莫牙疑道,“你要卜什么?”
程渲黠气一笑,“你很会就会知道。”
程渲把数出来的筷子按少阴,少阳默默记下,每三次得一爻,连得六爻,本卦既成。
莫牙见程渲只是看着,都没做记录,惊道:“神婆子,刚刚你连演十八次,你都记在心里?不会记错?”
程渲没抬头:“人身上那么多穴位,你不也记得一清二楚,闭着眼睛也不会出错?”
——“这倒是。”莫牙露出小小的得,“八百多个穴位,我倒着都能背出来…”
——“我卜到了一个鼎卦。”程渲打断道。
“鼎卦?鼎卦是什么?”莫牙眨了眨眼。
“离久必合,巽下离上,就是鼎卦。”程渲收起桌上的竹筷,“巽是风,往西南去。萧氏的祠堂就在岳阳的西南角…是不是?”
“是…”莫牙点头,“你刚刚卜的是…”
“我卜的是五哥能不能母子重逢。”程渲把竹筷一股脑塞进筒子里,“卦象指西南,呈离久必合的态势。莫牙,今晚…萧妃应该就在那里。”
——“啊?”莫牙咂舌,“我没和她说起…怎么会?”
程渲捶了捶莫牙的手肘,“你绝世聪明,也许是无中哪句话触到了萧妃心上,你没察觉,但她却听了进去…不然怎么说你厉害呢。”
这话莫牙爱听,身子飘飘然好似要升天。莫牙忽的从九霄惊醒,一拍大腿道:“可是,天都黑了,宫里的人在外头也待不了很久…还来得及带你五哥过去么?”
——“所以…”程渲站起身,“吃不了肘子了,我去庵堂留下萧妃,你…把五哥带去那里…”
“啊?”莫牙虎躯一震,“为什么不倒过来?我怎么劝得了那头犟驴?他是你五哥,得程渲你去呐…”
——“因为你…聪明绝顶!”
见程渲已经挥舞着手臂走出去老远,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他俩为抢吃肘子吵翻弃桌离开。莫牙追出去几步,吼叫着店小二,“帮我把这肘子包起来,回头我来取啊…”
酒楼外,程渲已经借着夜色的掩护拐进小巷,莫牙恼恨的跺着脚,穆陵不愿惊动母亲,自己总不能把一个威武的练家子打晕拖过半个岳阳城…难,实在太难。
眼见时候不早,莫牙忿忿扭头,撒腿就往旧宅奔去。
岳阳城,庵堂
见自己主子抚着母亲的牌位口中低念词,福朵也是没靠近,她谦顺的站在萧妃半丈外,这个在深宫待了几十年的婢女也知道些主子的故事,蜀女恩,怀上龙嗣…福朵也是蜀人,身份微贱,入宫多年都在辛者库当差,做的是最苦最磨人的活计,萧采女艰难诞下皇子,武帝垂怜,选了些得力的蜀籍宫人去珠翠宫服侍,蜀奴觅得生机,都是欢呼雀跃。
福朵出身巴蜀蛮地,祖上也蛮夷血统,萧妃因这个对她很是倚重,选了她做自己的贴身婢女,蜀人坚韧忠诚,福朵除了忠诚,辛者库多年更是修炼了一副玲珑心肠,主仆二人相互扶持,在珠翠宫陪着穆陵长大。
萧妃对福朵而言,是主子,更是亲人。福朵知道,蜀人在齐国帝位卑贱,如果不是做了萧妃的婢女,自己怕是早已经累死在不见天日的辛者库里。
宫里这么多年,福朵也听过少许双生子的传闻,但她从未放在心上,更不会去在主子口中探寻什么,侍奉萧妃这些年,她的绿色眼睛里总是藏着哀愁,哪怕是儿子做了储君,她眼里的忧伤都没淡去许多。
大旱那年,蜀中受灾最重,萧妃得到族人就要饿死的消息,托内侍变首饰换成钱银往老家送,但那时的萧妃被德妃狠狠压制,就算福朵机敏,从中斡旋照找门路,也没几个内侍敢帮珠翠宫。几经周转,银两送去蜀中时,已经是一族的黄土…
自此萧非烟,就只剩下…独子穆陵这个亲人。
见萧妃拂拭着牌位不舍放下,福朵几次回望天色,催促的话都到了嘴边还是咬唇咽下。终于月上云间,戌时就要到,过了戌时回宫就难免惊动旁人,萧妃今时今日的地位也无须担忧许多,但福朵知道低调成事的道理。
福朵又等了少许,上前低声道:“娘娘,时候不早了,咱们也该回宫…”
萧妃念念不舍的把手里的牌位放回原处,恍惚着道:“太子悄悄取走修儿的牌位,是不是已经决放下?他是最最懂事得当的孩子,一直都是…”
“是,当然是。”福朵扶住萧妃的手腕附和道,“奴婢看着太子长大,他面冷心热,重情,知大体,太子已经决放下过去,娘娘您…也要放下那些旧事,心宽,才能体健。您守得月开见月明,往后都是快活的日子。”
“真是这样?”萧妃回头又看了眼摇曳着烛火的案台,“福朵,真的是这样?”
庵堂外
小庵堂外的墙角,程渲扶着墙不住的喘着气。
姑子勤俭,这里又只是个私家祠堂,入夜没人进出,庵堂外是不会掌灯的,今夜,木门外却亮着两盏灯笼,摇摇晃晃映着倒影。
程渲走近几步,隐约看见几个轿夫窝在巷子里歇息,一顶青色小轿栖在角落里露出小半截。
——萧妃,萧妃果然来了这里。
程渲吁出一口气,再回头看看寂静的岳阳街,也不知道莫牙能不能把穆陵带来。
——成败,就在今夜。程渲按了按怀里的鎏龟骨,要是莫牙带不来穆陵,程渲已经想好,向萧妃袒露自己是未死的修儿,与她告知一切就是。
旧宅里
穆陵没点灯,只自己一个人待着的地方,又哪里需要看得见别的。穆陵摸出从庵堂带走的修儿牌位,借着清冷的月色怔怔看着。
屋门忽的被人轰轰敲着,伴着莫牙粗粗的喘气声。穆陵收起牌位,抽出门栓打开屋门,“莫大夫?”
——“原本想请你吃肘子的,这会儿怕是吃不上了。”莫牙咽了下喉咙,“走,跟我走。”
“去哪里?”穆陵看着天色迟疑了下。
“不了你。”莫牙扯下门边的斗笠戴在穆陵头上,又把斗沿压低了些,“程渲…你妹子程渲…”
——“程渲怎么了?”穆陵些紧张。
莫牙心里暗恼了声,人家夫君就在你面前,也不知道收敛着些,真当莫神医脾气好不在乎么?
“程渲和人斗卦,被堵在南街了。”莫牙瞪着眼睛煞其事,“为首几个都是之前和她结下梁子的卦师,该是不会轻易放过她。我双拳难敌四手,这不想到还你么?”莫牙指了指穆陵腰间的短剑,“夜黑看不清,你拿剑吓唬吓唬他们也好,还不快去。”
穆陵顾不得许多,压下斗沿快步闪进落下的夜幕里。莫牙看着他的背景黠气一笑,可再想着这人还不是冲着自家夫人才跑的这样快…莫牙又些不大爽利。
程渲也不是第一次来这庵堂,但却不知道为什么,今夜的心跳得很快,靠着墙歇了好一会儿也是缓不下急促的心跳。看来一定是在小渔村歇了太久,都忘了大世面的惊心动魄。
程渲稳着情绪,一步一步朝庵堂走去,歇脚的轿夫听见动静探头去看,见不过是个单薄的少女,又缩回身子眯上眼睛。
庵堂的门没栓上,程渲轻轻一推就把门推开,堂子里安静得没人语,只听得见老师太终日不停歇的虔诚木鱼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