刺墨枯凹的眼睛有些匪夷所思的看着绝境里的穆陵,他就要死去,却还放不下一个叫程渲的女子。他的痴情,让刺墨想起了一些往事,但那些画面转瞬而逝,时光荏苒,刺墨已经记不清了。
穆陵仿佛又看见了程渲为自己噙着的泪水,他露出了欣慰的笑容,他知道,就算程渲怀疑大火的真相,但她心里还是相信真凶不是自己,至少,在程渲的眼睛里,没有对自己的怨恨。
——“我要你再陪我吃一次梅花糕。”
——“殿下,你太客气。”
颠沛的日子苦,吃一口甜的,总会快活的多…穆陵嘴里溢出丝丝梅花糕的甜蜜,程渲,让自己临死的时候,没有了遗憾。
蛊虫肆意的蠕动让唐晓生出莫名的舒服之感,他觉得脸上阵阵发麻,整个身子都跟着绵软起来,也许是他实在太兴奋期待,刺墨口中的剧痛,他根本没有丝毫感觉。他想象着自己的脸一点点被变去,变作穆陵的模样。
——“刺墨。”唐晓轻幽发声,“再替我做件事。”
——“做什么?”刺墨执着银针给蛊虫引路。
“替我,送弟弟上路。”唐晓扬了扬唇。
穆陵听在耳里,但却是毫无反应。
“为什么要我去做?”刺墨不满道,“医者仁心仁术,我的手是救人的。”
“他是我亲弟弟。”唐晓竖起手指朝穆陵动了动,“弑弟,会遭天谴的。”
——“唐护卫天不怕地不怕,也会怕遭天谴?”刺墨露出不屑。
“我好不容易走到今天,往后那么多好日子,怎么能不惜福谨慎。”唐晓眉间也没有对刺墨的不满,“还有就是…刺墨,你亲手杀了当朝太子,自此咱们就真的是一条船上的人。我要你,杀了他。”
“他伤的很重,活不了很久。”刺墨看了眼穆陵的伤势,“我不想…”
唐晓不再说话,露出一口白牙暗示着刺墨什么,牙尖骇人的银光让刺墨一个哆嗦,倒吸冷气顺下话来,“杀了他?那就…动手便是。”
唐晓手心滑出一把锋利的,递到刺墨手边,眼里看不见情意,“杀了他。御出双生,龙骨男尽,他不死,我又怎么活?他必须死。”
刺墨在灰袍子上蹭了蹭手心,稍加犹豫还是接过了。朝着动惮不得的穆陵一步一步沉重走去——“你我无仇,刺墨也是身不由己,你不要恨我。”
——“母妃和我说起过。”穆陵像是自语一般,“她有一位蜀中故人,擅针灸,重情义。刺墨,你话里带着蜀音,你…认识一个叫萧非烟的女人么?”
刺墨握着的手颤了下,但步子却没有停下。唐晓低笑,“他就是我们母亲的蜀中故友,也就是他,抱走了我…给了我生不如死的日子。”
穆陵蓦的盯视着刺墨闪烁的眼睛,他的脸被灰袍遮住了大半,容颜虽惊悚,但眼神却有着和容貌不相衬的明亮。
——“母妃说,当年…她被官吏选入皇宫,她这位故友,悄悄送了自己一路,虽然没有现身,但她知道,这个人一直都在…刺墨,母妃要是知道她的孩子都还活着,一定会很高兴。”穆陵闭上眼睛,说出最后一句话。
刺墨举起,朝着穆陵的心口用力刺下,皮肉战栗的声音让唐晓感到了极大的快感,唐晓唇瓣轻动,哼出一首古老的歌谣,那是他在蜀中时,大母哄他睡觉时哼唱的那首。
穆陵从没有听过这样的歌谣,他的面容得到解脱似的舒展,落下紧握的手心,变作了沉默的躯壳。
——“如你所愿。”刺墨面无表情的转向唐晓,“只有你活着了。”
蛊虫大功告成,饕足的爬回刺墨的张开的手。刺墨用白布一层一层裹上唐晓的脸,“新的纹理要长上十二个时辰,明天这个时候,你就有了一张…你弟弟的脸。”
“刺墨妙手,蛊虫神奇,一定没有问题。”唐晓走近穆陵,食指贴上他的颈脖。
唐晓果然是一个极其谨慎小心的人,他让刺墨动手杀了穆陵,他亲眼看着深重刺下,但他还是不信刺墨。唐晓没有像寻常人那样摸鼻息验生死,他行走江湖,知道世上有一个闭气假死的法子,可以瞒天过海死里求生。他验证穆陵之死,用的是摸脉,闭气容易,脉动却不可以闭合。颈脖没有了脉动,这个人,就该是必死了。
刺墨冷冷的看着唐晓收回手指,“你不信我。”
“不是不信你。”唐晓仍是看着穆陵失了血色的脸,“凡是小心些总是不会错的。”
唐晓说话的档口,一只手已经瞬的抽出穆陵心口的,滴着鲜血的划上穆陵苍白的脸,在左脸颊划上道一寸余长的口子…血珠溢出,触目惊心。
——“他都死了,你还要伤他?”刺墨话语悲愤。
唐晓擦拭着自己的,“不过是做个记号,等百年之后到了阴曹地府,也不能让阎王爷认错。捆上重物,扔下海吧…潮汛就要到了…”
刺墨把穆陵僵僵的身子抗上罗锅凸起的背,艰难的背出船舱,朝着没有边际的大海走去。唐晓没有出舱,他透过薄薄的窗户纸,盯视着刺墨的每一个动作。
穆陵是皇子贵躯,刺墨像是有些不忍心他这样悲惨没有尊严的死去,他俯下身,把穆陵散乱的发束理了理,又拭起衣袖擦拭着穆陵脸颊的血水。他握住了穆陵冰冷的手,低低有词像是进行着蜀中古老的送葬仪式。唐晓没有喝止他,唐晓知道刺墨的确只是一个大夫,他杀了人,心里总是有些害怕愧疚的。
刺墨低语少许,把几块砖石捆绑在穆陵身上,咬紧牙关把他推进了浪头翻滚的大海…扑通一声水花四溅,大海又恢复了碧蓝的平静,像是从没有发生过什么。
唐晓白布裹面,只露出一双没有情感的眼睛,看不出喜怒,看不出荣辱,刺墨扭头和唐晓无言对视,唐晓眼睛里闪出一丝满意的笑意,转身又卧在了榻上。
过去,穆陵和唐晓还是没有回来。
皇宫里,萧妃之间老了十岁,鬓角的黑发变作灰白,双颊都瘦的凹陷入骨,眼中布满彻夜未眠的血丝。萧妃面前是福朵热了又热的燕窝粥,一口未动已经凝结成块,混杂着萧妃已经流干的泪水。
武帝也没有合眼,他端坐在乾坤殿的龙椅上,整整。他回忆着自己大半生做过的每一件事,到底哪一件对抗了神明?竟会让他失去一个又一个的儿子。穆陵,武帝最最优秀能干的儿子,也应验了修儿的卦象——谁为储君,谁必大祸临头。
武帝哀叹,再也不会有人敢做这个太子之位,齐国完了,已经没有希望。
轩辕殿外,跪着跟随穆陵入上林苑的八百金甲护卫,人人长跪不起,身前放着各自的佩剑,佩剑出鞘,只等武帝一声令下,这些人都将给穆陵殉葬,用自己的血,祭奠大齐国又一个殒命的储君。
上林苑里,几千人寻找到天亮,他们找到了一匹玉逍遥,有人认出那是唐晓的坐骑,老马识途忠诚,可以找回不见的主人,可玉逍遥桀骜凶悍,除了自己的主人谁也驯服不了,虽然找到了玉逍遥,一众人还是一筹莫展。
上林苑方圆数百里,藏着许多猛兽和陷阱沼泽,穆陵和唐晓再厉害,也是敌不过所有,有些经验的猎手窃窃议论,这两人该是…凶多吉少了。
轩辕殿里,武帝站起身。外头跪着的护卫身子齐齐战栗,但武帝没有下令众人殉葬,他苍老的脸上没有太多悲恸,他像是已经习惯了失去,他蹒跚的朝后宫走去,身边的内侍想扶住他,武帝甩开衣袖,木讷的一步一步,走向珠翠宫。
武帝想到了自尽的德妃,德妃连丧两子,不堪痛苦了结了自己,萧妃…他从未疼爱过的巴蜀女人,和心爱的德妃一样…也失去了…两个儿子。德妃娇蛮盛,萧妃柔弱孤苦,萧妃该是心力交瘁悲痛欲绝吧…年老的武帝心里涌出对这个女人的深深愧疚,他必须…去珠翠宫一趟。
珠翠宫
和武帝料想的不同,珠翠宫里没有当年德妃宫里撕心裂肺的痛哭声,从主子到奴婢,每一个人都是一脸的坚韧,深藏着对穆陵生死不明的担忧。都说蜀人隐忍,果然不假。
武帝示意宫人不要禀告,他缓缓的走进萧妃的寝宫,萧妃察觉到武帝的脚步,但她没有抬头,没有起身迎接,连哭都没有哭一声,她保持着僵硬的动作,没有看武帝一眼。
——“朕…”武帝颤着浑厚的声音,“又加派了人手,就算搜遍整个上林苑,也会找回陵儿。”
萧妃抬起头,变白的鬓角让武帝惊出了声,“萧妃…你…”
萧妃逼视着武帝有些仓皇的深目,“听说,上林苑深处有许多沼泽,一旦踏上尸骨难寻,殿下,您还怎么找回陵儿?”
武帝的喉咙滚动着,“挖地三尺,朕也会…把陵儿带回到你跟前。”
——“挖地三尺?”萧妃嗔笑着,“皇上,当年…当年您狠心让臣妾失去一子的时候,有没有想过,自己有一天也会所有的儿子。殿下今日的痛,就像当年刚做母亲的臣妾,两子变作一子,没有人知道,没有人知道那个孩子的存在,他生是孤苦伶仃,死是孤魂野鬼,皇上,夜深人静的时候,会不会听到他在哭,哭求着父皇放过他…”
“放肆…”武帝想震怒威慑这个口无遮拦的女人,但他的话里没有微毫的分量,只有深深的恐惧,“朕和你说的是陵儿…是陵儿,不是那个…不是那个孩子…”
“但他也是皇上和臣妾的儿子。”萧妃难忍哭腔,“他身上流的也是皇上的血。”
武帝倒退着步子说不出话,萧妃支撑着站起,一步一步逼向躲闪的武帝,指着他抽搐的脸,“皇上有没有想过,齐国多年顺遂,一切祸事,都是在那个孩子丧命后开始。皇上弑子,本来就是该遭天谴的大祸。皇上,一切大祸都是你造成的,德妃两子,我的孩子…还给我,还给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