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据郑天浩的母亲回忆说,郑天浩看完这封信一言未发,保持了可怕的冷静与沉默,一个人待在他新装修准备结婚的房间,不吃不喝睡了一整天,第二天郑天浩的母亲起床后发现他失踪了。
郑天浩的母亲是在郑天浩失踪后第二天才给我打电话的,她电话里无比哀伤又无比疲倦地说:“天浩失踪了,我到处都找遍了,可就是找不到他,你能帮我找找吗?”我心里一惊,赶紧说:“好好,我这就去找。你先别急,咱们这就这么大点,他不会走远的。”
我请了一天的假到处寻找郑天浩,并且发动自己所有认识的人帮忙留意郑天浩的行踪,一有消息马上通知我。可我几乎把我们这个小城市郑天浩所有可能去的地方都找遍了还是没有发现他的任何蛛丝马迹,他如同从这个城市蒸发了。难道他真去了外地寻找魏娜?
找了一天都没有找到他,夜幕低垂下来的时候,我拖着疲惫的身体去了郑天浩家。郑天浩的母亲给我开了门,然而映入眼帘的这个人我几乎没有认出来,这么几天没见她怎么一下子苍老成这样?郑天浩的母亲看到是我试图努力笑一下,可嘴角一动呈现在脸上的却是一副哭相,满脸愁容。我惊讶地说:“阿姨您这是怎么了?没事吧?”郑天浩的母亲眼睛盯着我,抱着一丝幻想衰弱地问:“有天浩的消息么?”我摇摇头。她一听身子一摇几乎瘫倒,我赶忙伸出手扶住她。一搭手我才感觉到,她是那么瘦那么轻,像是一把被抽干了水分的干柴。
我把她扶进她的卧室,又给她倒了杯水,递到她手里,宽慰说:“阿姨您也别太担心了,郑天浩毕竟不是小孩子,他可能是不想见人,暂时躲起来,兴许过几天自己就会回来的。”
我的宽慰并没有起到任何成效,因为我发现郑天浩的母亲失神地痛哭了起来,眼泪一滴滴顺着面颉滚落下来。“命啊,”郑天浩的母亲无比哀痛地感叹说,“这一切都是命,人怎么能跟命作对!”
这真的是命吗?我在心里也忍不住悲伤地想,难道真的是人的命由天定,从你出生的那一刻命运已经把一切都给你安排好了,如果一个人想要与命运抗争,企图偏离命运规划好的轨道,那结果只能是飞蛾扑火自取灭亡,而且代价会更加惨烈?
这个夜晚悲哀无奈的气氛始终萦绕在这个不久前还喜气洋洋准备操办喜事的房间里,压得我喘不过气了,胸腔像是被无法言明的物质堵上了,卡在那里,上不去也下不来。我潦草地安慰了郑天浩的母亲几句,就找了个借口溜了出去。屋子里实在太压抑了,出门呼吸了几口新鲜空气我的神经才稍微放松了一点。我抬头望见满天星斗,星光璀璨,一弯新月无依无靠孤零零挂在天上,仿佛一个巨大的惊叹号。
在这个夜晚,我忽然莫名其妙想起我们早已远去的学生时代,那真是一段闪亮的日子,我们无忧无虑,逍遥自在。那个时候我们几个关系很好的同学经常聚在一起,出去郊游、野炊、吹牛,一有机会就到处狂欢,那真是一段美好时光啊。哦,对了,我想起来了,那个时候我们经常聚会的地方是在城市边上的一个荒废的火车小站,那里扔着几节废弃的火车车厢,每逢周末或者节假日我们便去那里聚集,各自提着东西在里面吃喝玩耍。郑天浩不会是去了那里吧?
一想到我浑身一个激灵,如果没去外地,他很有可能就躲在那里。我马上招手拦下一辆出租车,直奔而去。
到了火车小站我下了出租车,看到那几节车厢果然还在那里,在夜色里,它同样呈现出寂寞孤独的姿态。我掏出打火机,借着微弱的火光爬上车厢。车厢里黑糊糊的,里面的物件看不太清晰,只是借着朦胧的月光能看个大概形状。我拿着打火机进入车厢一个座位接一个座位查看,快要走到车厢尽头的时候看到一个人形的物体无声无息盘踞在座位上。
我吓了一跳,心几乎跳到嗓子眼,手一抖,打火机差点掉到地上。那个人形的物体没有任何动静,我稳住心神,轻声叫:“郑天浩,是你吗?”对方没有反应,我捏着打火机照过去,这下看清楚了,果然是郑天浩,在忽明忽暗微弱的火光里,我看到的是一张布满了悲伤无助的面孔。
看到是郑天浩我松了一口气,同时怨气也升腾起来,大声说:“,你装什么死狗,活着的话就哼哼一声。”
郑天浩挪了挪身子,顺便哼哼了一声,他虚弱不堪地说:“你怎么会找到这里?”
我摸黑在郑天浩对面坐下,说:“你以为你藏起来就没人能找到你了?你知不知道,我找了你一整天了,你妈都快急疯了。”
郑天浩在黑暗中沉默不语,无声无息,但我能感觉得到,他的身体轻微抖动了一下。
我不依不饶地继续说:“你跑到这来干什么?人都要学会面对现实,一个男人遇到一点挫折就躲起来。”
郑天浩在黑暗中虚弱而又忧伤地说:“我以后都没脸见人了。可我就是不明白,为什么我这么失败?我已经拼尽全力了,为什么还是做什么砸什么?难道这是就是报应?”
“报应?”我纳闷地说,“什么意思?”
郑天浩虽然坐在我对面,但他的声音在我听来却越来越遥远,他用回忆的口吻缓慢地说道:“其实我十六岁那年就该死掉的,我根本就不应该活着,更不应该长大。不该死的人替我死了,我却一直窝窝囊囊地活着。”郑天浩说到这里声音明显哽咽起来,在月光下脸上有亮晶晶闪现,他接着哀伤地说,“这么多年来,我一直认为那年冬天死的不应该是我爸,而应该是我。他本来身体就不好,又有心脏病,他死的前一天我还跟他大吵了一架,他等于是被我活活气死的。”说到这里,郑天浩哽咽得再也说不下去,在黑暗中我无法看清他的神情,但我能感觉到,他已经泪水磅礴了。
我跟着唏嘘了半天,安慰说:“别这么想,暂时你的运气不太好罢了,挺过去一切都会好起来的。人生无常,但谁都不可能倒霉一辈子。就像我一样,并不是每次拿到三条八都会遇到三条尖。没事的,打起精神来,回去重新经营你的影碟店。”
郑天浩的声音在黑暗中总是听起来凄凉异常,他说:“本来我到这里本来准备求死的,我这样的人不该活在世上,活着没有任何意义,还要拖累别人。刀我都带来了,试了几次,可下不去手,我可真没用。”说完他慢慢地举起一直放在桌下的手,手里赫然握着一把尖刀,触目惊心地出现在我眼前。
我大惊失色,随之一股强大的疼痛感使我几乎心碎。惊慌中一把抓过他持刀的右手,用力紧握着,悲伤地说:“兄弟,你不能这样,千万别想那么多,活着才是最重要的。”郑天浩无助地低下头,几滴冰凉的泪水撒落在我的手背上,逐渐在皮肤上洇散开来。他忽然又抬起头,盯着我的眼睛低声问:“你说魏娜会回来么?”我没想到他到这种时候还想着这么天真的问题,但转念一想,也许这才是他迟迟对自己下不去手真实原因。我明白他是在等我给一个肯定的答案,但这个答案也许连他自己都觉得十分渺茫。我郑重地点点头,笃定不疑地说:“她会回来的,肯定的,她的根在这,早晚要回来找你的。”我感觉到郑天浩握着我的手慢慢地放松下来,虽然无法看清楚他此刻的表情,但我知道他暂时找到了一点点活下去的寄托。
在那一刻我才意识到,我自以为十分了解郑天浩,可他内心那个充满纯真与善良的世界我却从来没有进入过,那必然是一个无比纯净的世界,然而我们都只能在周遍徘徊,却永远无法抵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