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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春
这一天像以往的每一天一样,我吃完早饭慢步踱进校园,操场上已经稀稀拉拉站满了准备跑早操的学生。我站在主席台上扫了几眼,学生们普遍睡眼惺忪,几乎无一例外呈现出一副睡眠不足的模样。当校园广播里的音乐响起,我钻进了教学楼,开始准备一天的工作。
下午下班之前几个同事向我发出了暗号:先别急着回家,晚上要临时开个会。所谓开会就是几条单身汉凑在一起炸金花,这是我的教师生活中为数不多的乐趣之一,这种乐趣是隐秘而刺激的,不可轻易示人,因而带有一种偷偷摸摸的紧张和刺激感。
我们玩的不算大,但那天午后我的运气很霉,接连几把大牌被更大的牌吃掉,几把下来我兜里的钱就所剩无几。那天我的确感觉心神不宁,总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劲,或者还有什么重要的事没干,这就让我越发毛躁起来。那天自始至终好运气一直没站到我一边,手气越来越臭,令人绝望,一抓一把狗屎,一抓又一把狗屎。
最后一把我终于抓了一个炸弹,三条八,看到这三条八我一扫胸中郁积的晦气,心想这回该是回本的时候了。其他几家牌似乎都不错,一直跟着下注。看到这种情景我脸上故意表现得很郁闷,似乎底气不足的样子,其实心里正心花怒放。有两家跟了几把大概觉得自己手里的牌不足以跟我们抗衡,扔了牌退出了对决,开始观望我跟王老师的决战。我们谁都不想开牌,就一直比赛着疯狂下注。我估计他手里捏的应该是同花的顺子,撑死是个小炸弹,不可能大过我。看他一直咬牙死磕的样子我有些不忍,算了,我在心里琢磨,少赢点吧,同事之间太狠了面子上过不去,既然他不愿意开牌那我就开吧。我翻开牌,自信地说:“算了,我也不想赢你太多,免得你到时骂娘。我是三条八,炸弹!”王老师表情凝重地看了看我的牌面,忽然咧开嘴巴笑了,他翻开牌,满脸遗憾地说:“你真幸运,好在还有点人性,知道适可而止。你死了,我是三条尖,你的牌跟我的一比简直就是蚍蜉撼大树啊。”我定睛看去,果然是三条尖。,他怎么会有三条尖!三条八这么吉利的牌面也会碰上三条尖!我一下子面如死灰,瞠目结舌,差点一口气没上来晕过去。真是霉到家了,人要倒霉连放个屁都打脚后跟,我气不打一处来,又窝囊又窝火,恨不得把牌和桌子都从窗户里扔出去。
我输光了兜里最后一块钱,肚子也已经饿得前心贴后心,差不多可以收场了,于是拍拍手宣布散场。赢钱的家伙们眉开眼笑,一脸的小人得志。这几个家伙赢了钱还不忘侮辱我几句,王老师笑眯眯地拍着我的肩膀说:“老李,今天手气怎么这么臭啊,是不是昨天晚上干坏事了。”我没好气地说:“明天是雷锋同志的祭日,我这是用自己的方式向他致敬呢。”
按惯例,赢家要请客去馆子里撮上一顿,这次自然也不例外,因此菜刚上桌子我就放开肚皮埋头苦吃,铁了心想把输出去的钱给吃回来。那几个家伙时不时挖苦我几句,埋汰我的吃相极其不雅,像野狗抢食一样,有辱斯文,他们耻于与我这种蒙混进教师队伍的败类为伍。在此期间我对他们的冷嘲热讽无动于衷,一想到输出去那么多钱我肉都疼,根本没心思搭理他们,心里暗自踅摸着等我把亏空吃回来了再跟他们理论。
但王老师的一句话却让我从饭菜里抬起头来。他突然问:“你那个同学,就是那个胖子最近怎么没找你,以前可是三天两头找你的啊。最近再没见过了,跑哪去啦?”这句话一下子提醒了我,我就觉得最近总有些地方觉得不对劲,似乎缺点什么,可缺点什么我又无论如何想不起来。现在我知道什么地方不对劲了,原来是胖子郑天浩确实有阵子没找过我了,也没有任何音信,这太不正常了,难道他从这个地球上蒸发了?
关于郑天浩这个人说来话长,让人一言难尽,一想起他目前的状况我就头大。怎么说呢,如果简单点概括一下对他的印象,差不多就是炸金花三条八碰上三条尖时的感受:窝囊,失败。是的,他就是因为窝囊才一次又一次失败,又因为失败而更加窝囊,这成了他身上的痼疾,并且形成了一种可怕的恶性循环。
多年以来,郑天浩的人生简直就是一部窝囊的失败史,他除了有个响亮的名字外,确实找不出任何出彩的地方。掐指算来,我从十六岁高一那年认识郑天浩,到现在已经差不多十四年了,我们都是即将跨入三十大限的人了。
对男人而言,三十岁是个坎,是人生一个尴尬而微妙的特殊时期,许多不愿意面对的问题突然之间就摆上桌面。按照这个社会正常人的标准,三十岁左右的男人要么事业有成,要么成家立业,反正你总得有点让人踏实的东西让人看到,不能一无所成,更不能一无所有。
但郑天浩偏偏属于一无所成一无所有的那一类,不仅如此,而且以他目前的状态持续下去境况还会继续恶化。
郑天浩的窝囊史应该是从高一那年冬天开始。他的父母都是中学英语老师,他父亲生前甚至还是我们学校的特级教师,我们高一英语课正好是他代的。
遗憾的是,他只给我们带了半学期课,那年冬天突然英年早逝,但具体死因不明。郑天浩父亲的英年早逝或许对他产生了比较大的影响,此后他的学习成绩一落千丈,总是徘徊在年级末流,人也变得沉默寡言,哪怕在人群当中都会显得形单影只。本来他的外貌就十分平庸,整个人又懒洋洋的,没什么精气神,就显得更加不起眼。
在我的记忆里,他似乎一直都是坐在教室的最后一排,上课时懒洋洋地睡觉,下课就托着腮帮子望着窗外发呆。高中三年一晃而过,他前后总共参加了三次高考,高考成绩却惊人地一次比一次低,不言而喻,自然三次都名落孙山。
后来我们那一批同学基本上都陆续去了外地上大学,没人陪他补习了,他也被接连三次失败打击得信心全无,干脆去省城上了个自考大专,在大学校园里混荡了两年。再后来我们这批人都前后脚参加了工作,他又没心思读书了,跟着一个同学去广东一家工厂混荡了一段时间。没多长时间就混不下去了,给他妈打电话要了回程路费杀了回来,从此踏踏实实做一个啃老族。
为了他能自食其力,他妈到处托人,到处跑着一次次给他联系工作,可他自己不争气,每分工作干不到三个月就干不下去了,然后又回到家里坐以待毙。因为他一直没有拥有过一分正经工作,人又太腼腆太老实,不爱说话,更不会来事,这么多年他从来没有谈过一个女朋友,连关系稍微好点的女性朋友都没有过一个。
从校园里出来这么多年了,他除了游手好闲就是待在家里无聊发呆,不思进取,乃至自我放弃。按照这个社会约定俗成的认识,他这个样子就是堕落。为此,他妈操碎了心,也伤透了心,可他就是一直没什么长进。以前他妈还时不时唠叨几句,最后干脆懒得说他了,因为说了也是白说,弄不好把他说烦了还要倒戈一击,每次都搞得他妈悲痛欲绝。
郑天浩也有偶尔不窝囊的时候,虽然让人看到了他性格中的另一面,但每次都要付出惨痛的代价。他有三次跟人动了刀子,两次将人砍伤。郑天浩性格温顺,忠厚老实,而且反应比较迟钝,智商也不太高,所以总是被别人欺负,他的脾性又过于温顺,被欺负了只会忍而不发。
郑天浩的这种性格一旦进入社会就注定了要吃大亏,人人都喜欢捡柿子捏,越是软弱的人越是容易被人欺辱。上高中的时候他就经常被其他同学欺负,动不动被人消遣捉弄一番,但那时候毕竟在家门口,没出过太大乱子。
但出门在外就不一样了,他第一次动刀子是去省城读书的时候,在被逼得无路可退的情况下砍了同宿舍的一个小伙子一刀。他宿舍那个小伙子平时就飞扬跋扈,又摸清了郑天浩的底,认定他不过是个窝囊废,总爱欺负他,还动不动使唤郑天浩给他做这个做那个。每次郑天浩都忍了,但有一次终于忍无可忍,跟那小伙子吵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