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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见了郑天浩以后连续好多天我的心情都极度灰暗,他让我看到生活中无望的一面,没有希望的生活让人恐慌,让人神经崩溃,这导致我低落的情绪一直无法好转。事实上我这有点自寻烦恼,我自己还有那么多让人头疼的事情尚且没有眉目,根本就没有能力帮助郑天浩。可郑天浩作为我身边唯一的兄弟,我还是想多少帮他一把,至少不能像现在这样自暴自弃。
就在我为郑天浩的现状忧心忡忡却束手无策的时候,郑天浩的母亲给我打来电话,她在电话里用很低沉却十分诚恳的声音对我说,想找个地方请我吃饭。我很吃惊,他母亲打电话给我可是破天荒的头一次,而且还要请我吃饭,估计事情还挺重要。我在电话里说,下馆子吃饭就没必要了,有什么事直接说,或者我去她家里面谈。郑天浩的母亲却很执著,坚持一定要专门找个地方边吃边谈,她有件事情需要跟我单独谈。她越是这么郑重我越是紧张,握手机的手心都出汗了,看来这件事非同小可,可我们之间能有什么事情可谈呢?但是没办法,她如此诚恳我没有任何理由推脱,只能应承下来。我们在电话里订下了吃饭的时间和地点。
我下班后到约定的饭店时郑天浩的母亲已经在包间里等了一会,她看到我进门欣慰地笑了笑,点点头示意我坐下。我笑笑说:“阿姨您有什么事啊,这么隆重的,让我受宠若惊。”郑天浩的母亲淡淡地说:“其实也没什么大事,就是想跟你聊聊天,顺便感谢一下你这些年来对天浩的照顾。”郑天浩的母亲到底是知识分子,话说得四两拨千斤,我连忙说:“阿姨你千万别这么说,其实我一直都没真正帮过什么忙,您这话我可消受不起。”郑天浩的母亲涩涩地笑了,紧接着马上转移了话题,说:“菜我已经简单点了几样,不够的话你再点,现在就等你点酒,是喝啤酒还是白酒?”我说啤酒吧。郑天浩的母亲点点头,掉过头喊来服务员上菜上酒。
这顿饭一开始我吃得战战兢兢,酒菜都挺合口味,可难以下咽,总觉得哪哪都别扭。我跟郑天浩的母亲单独一起吃饭是头一次,一直以来郑天浩是我们之间的桥梁,如果郑天浩不在场我们见了面顶多打打招呼,客气几句,但这次却偏偏要饶过这座桥梁坐在一起,这就有些非正常,平添了几分诡秘色彩,好像我们在搞地下活动一样。
沉默着吃喝了半天,郑天浩的母亲一直没有把话题挑开的意思,我终于憋不住了,放下筷子说:“阿姨,有什么事您就说吧,你知道我是个急性子。”郑天浩的母亲似乎斟酌了一下,才缓慢地放下碗筷,她幽幽地叹了口气,语带幽怨地说:“好吧,是为了天浩的事。”果然不出所料,除了郑天浩她不可能有别的事找我,毕竟在这个世界上最关心他的还是他母亲。我纳闷地问:“他又怎么了?前几天我去看他不是还好好的么?”郑天浩的母亲苦涩地笑了,反问:“你认为他现在这个样子能叫好么?”我无言以对,不知道如何回答,只好沉默。
郑天浩的母亲继续幽幽地说:“其实他现在这个样子主要怪我,我和他父亲快三十岁才生下这么一个儿子,从小对他过分溺爱,结果把他给宠坏了,他对我们的依赖性太强,总是没办法真正长大,直到现在都没有能力自食其力。可我不可能养他一辈子,总会死在他前头。况且年龄不饶人,近来我的身体也越来越差,虽然还可以自己给学生补课挣点钱,可今年以来我感觉精力越来越不济了,越来越力不从心,迟早有干不动的一天,到那时候我真的不知道他靠什么继续生活下去。”说到这里她略微停顿了一下,眼帘低垂,轻轻嘘了一口气,神情又疲惫又无奈。
以前没太留意,这次我仔细看了看郑天浩的母亲,第一次真切地发觉她确实已经老态龙钟了,头上多出的白发显得触目惊心,眼角的皱纹和脸上老年斑的明显多了许多。岁月真的是一把杀人无形的刀,不知不觉中这么坚强的人也衰败下去。在我的印象里,郑天浩的母亲是个十分能干十分坚强的女人,她早已超额完成了一个母亲所能承担的义务。为了不让郑天浩受委屈,郑天浩父亲死后这么多年她一直没有改嫁,一个人苦苦支撑着家庭重担。本来从退休后她应该像大多数操劳了一辈子的人一样,待在家里安享晚年的,但郑天浩的状况迫使她不得不四处奔波,到处兼职代课,一点也不敢松懈。钱虽然挣了些,可人却迅速衰老了下去。
郑天浩的母亲缓了缓,接着说:“以前我一直认为让天浩独立的法子就是给他找一分工作,慢慢适应这个社会,学习跟人打交道,锻炼他的生存能力,总有一天他能够自食其力。但现在我发现我们都错了,这条路对他来说走不通,这样我们这样做不是帮他,而是在毁他。我有种奇怪的感觉,天浩一直都没有长大过,我不知道哪里出了差错,他的身体和思想总是抗拒着成熟,他的心似乎在十六岁那年冬天跟他父亲一起死掉了。”
这些话听起来委实让人震惊,这简直不可思议,多少还有些耸人听闻。不过细想一下也不是全无道理,这么多年过去了,郑天浩一直都不显老,似乎还是十六岁左右时的样子,时光这把收割人头的大刀在他身上并没有留下多少雕刻的痕迹。在他身上还保留着可贵的纯真,他内心的城市是不设防的。在我的记忆里,我认识他的时候他大概就现在那么高,那么胖,皮肤还挺白净,十几年如一日戴着那副显得又斯文又色情的小眼镜。更奇怪的是,他都快三十岁了居然连胡子都没长一根。我就闹不懂,他又不是太监,怎么会不长胡子?有一次我问过郑天浩,他能永保青春的秘诀。郑天浩无耻地说是因为他心态好。不过话说回来了,他确实在大多数时候都能保持一种不急不躁的心态,节奏总比常人慢上一拍,似乎这个世上就没什么事能让他发愁的。但不发愁不等于没有烦心的事,都快三十岁还不能自食其力,他老娘都要愁死了,连我这个外人都替他着急,可他却照样能够做到处之泰然。难道真像她说的那样,某些机能在他身上已经死了,他真的一直都不可能长大?我犹豫了半天,惶惑地说:“你有没有带他去医院检查过,查查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郑天浩的母亲点点头说:“自从我有了这种怀疑之后确实带他去许多大医院检查过,可查不出来,这似乎不属于医学研究的范畴。后来我查找了很多资料,也特意咨询过有名的心理医师,但得到的结论都很模糊。后来我在国外一家网站看到一篇学术论文,里面提到当人体或者思想受到某方面剧烈的刺激时会产生一种自我保护功能,某一方面的机能会暂时关闭,严重点的甚至永久关闭,跟死亡差不多。在这里我得到了佐证,天浩很有可能在他父亲去世的时候某方面的机能关闭掉了,此后再也没有打开过。”
话题扯到这里我想起那年冬天去参加郑天浩父亲葬礼的情景。作为学生,我们班许多同学都去参加了郑天浩父亲的葬礼。葬礼举办得十分隆重,去的人又多又杂。因为是英年早逝,葬礼的气氛就十分肃穆而悲凉,许多人都两眼含泪。在这种悲伤的气氛中,我注意到郑天浩却没有丝毫哀痛的表情,甚至没有任何表情流露,仿佛事不关己,他只是十分沉默地隐匿在人群当中,显得异常冷落而孤单。想到这里我说:“是不是郑老师的英年早逝对天浩刺激太大了,他到现在都没从那种阴影里走出来过?”
郑天浩的母亲痛苦地闭上眼,似乎掉进了往事的回忆中。过了半天她才慢慢睁开眼,声音听起来有几分嘶哑,她说:“或许吧,他确实是从那个时候变得不太正常了。”顿了顿她的情绪逐渐平静下来,接着说,“我今天找你来就是想跟你一起想想办法,帮他从自己封闭的世界里走出来,他总得进入正常人的生活轨道,可靠他自己基本上不可能完成这一步。他现在那个样子你也看到了,根本就拒绝与外界接触,必须得有人帮帮他。”
我点点头,诚恳地说:“其实我一直想帮助他,可总感觉无从下手。”
郑天浩的母亲宽慰地笑了笑,说:“你有这想法就很好,我相信我没有看错人,你是他唯一的朋友,有时候你跟他说的话比我管用。”
说实话,听了这话我又感动又受用,连忙豪爽地说:“您说吧,我能帮上什么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