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风物带着柳折别到了后院的正堂附近时,正看到昌阳引着元秀出了正堂的门,两边恰好打了个照面,昌阳对自己的驸马抿嘴一笑,她知道崔风物乃是崔见成独子,没有旁的兄弟,对自己姑母所出的这个表弟很是亲近,因此难免会爱屋及乌,笑意盈盈的阻止了柳折别的国礼,只让他行了一个见到表嫂时的家礼,笑着道:“柳郎来得倒是巧。”
“搅扰贵主了!”柳折别拱手先赔罪道,如今昌阳公主下降还不到一个月,正是新婚之中,她恋慕崔风物是长安上下皆知之事,这会上门来打扰若不是觑着崔风物的面子,非被昌阳记恨不可。
因着崔风物的缘故,加上今儿本就是要接待元秀的,昌阳公主倒宁可他今儿一并过来,免得还要多占去了崔风物的其他时辰,她摇了摇团扇正要说话,崔风物却已经开口了:“外间炎热,你和九妹怎么出来了?”
“正堂里面虽然有冰室,待久了也没什么意思,我说不如去东南角那里的自雨亭里坐一坐,原本打算先过去了再叫人去告诉你们的,却不想这样的巧。”昌阳公主笑着说道。
崔风物微微颔首,元秀慢条斯理的道:“这正是心有灵犀一点通呢!”
昌阳公主闻言拿团扇扑了她一下,面有嗔色,但眉梢眼角的喜悦却是怎么也掩盖不了的,元秀也不以为意,崔风物只是笑了一笑,淡然以对。
柳折别落后半步站在了他身旁,神色平静,按着礼仪他不可长久直视元秀,因此只是盯着元秀落在地上的影子,掩饰住神色之间的怅然若失——元秀方才看到他时只淡淡点头致意,眼神之中似乎还有一些不满?大约是观澜楼中一时冲动给她留下的印象太过恶劣,然而输给贺夷简他也认了,河东柳氏的家声比起河北贺家来要好不知道多少,但是如今贺家踞魏博一镇,与幽州、成德互为犄角,却又怎么是诗礼传家的柳氏能比?如今可不是开朝时候长安真正号令天下的时候了,士族的势力一再被压制,从前连公主都不屑娶的世家子弟地位一降再降,如今哪怕是五姓七望,偏远些的支派,与寻常富户也不差多少。
但杜拂日又算什么呢?柳折别不无悲哀的想到,城南杜氏在长安当然是名声烈烈的门第,可河东柳氏也不遑多让,虽然杜青棠在前朝只手遮天,可因郭家以及文华太后的缘故,今上对他的憎恨只要有眼睛的都看得出来,何况杜青棠所在的杜氏五房人丁凋零,如今已经只有杜拂日一个晚辈。
说起来此人父、叔皆是极有才干之人,杜丹棘若不是英年早逝,享寿不永,在宪宗一朝必然也是大放光芒,杜青棠自不用多说,昔年与杜丹棘齐名的赵郡李氏子弟李瑰,何尝不是才华横溢又早早去世?李瑰的兄长虽然收养了他留下的一双子女,却也不曾特别教导,岂能比得上杜青棠对杜拂日的悉心教导,然而如今长安各家少年女郎谁不晓得李复李子反,蹴鞠走马样样拿手,性情豪爽重义轻财,偏生又能文能武——那杜拂日若不是与杜家三郎并七郎极为亲近之人,怕是连听都难听说过,身为杜青棠唯一的侄儿,却在长安如此寂寂无名,这等无用之辈又凭什么可以得到元秀公主的赏识?!
柳折别望着地上的影子怔怔出神,便未留意到几人的对话,待崔风物察觉到不对,暗自推了他一下,他才发现昌阳公主与元秀公主都在诧异的看着自己,不由一惊,崔风物心里叹了口气,出言提醒他道:“贵主在问你为何一直低着头?”
“……”柳折别愣了一下,一时间却也想不到什么合适的回答,好在昌阳公主察言观色,笑着圆场道:“究竟是六月天里,这会子的太阳就很大了,咱们也是傻了,虽然才出了冰室,也不能站在这里等着晒呀?瞧柳郎君都显出恹恹之色来了!”
借着天气掩盖了过去,元秀倒也没多说,只道:“都说这自雨亭在暑天里是极清凉的,但我总觉得平地上到底不如山间凉爽,不知道七姐这里的如何。”
“平地上当然与山上不同,若不然你又何必跑到山上去避暑?”昌阳公主接过了话,笑着道,“你也不要挑剔了,方才那一盏樱桃还没收买下你么?工部休整这宅子是花了许多工夫的,尤其那自雨亭,你这么一说,回头裴尚德该要恼了!”
元秀笑道:“那你当我没有说罢,想是在山上住久了,昨儿在珠镜殿虽然多加了一盆冰,究竟觉得闷。”
“你可要小心,别一味的贪了凉。”昌阳公主说到这里,不禁望了一眼身后的崔风物,崔风物看出她有话要说,心知多半是元秀带来的消息,微微颔首示意。
一行人沿着回廊转过了三四座假山,便听见了隆隆的水声,迎面却先是横约四五丈的一堵山壁,壁上薜荔横生,青苔处处,不时有从背面飞溅过来的水珠顺着山壁滑下,山壁旁的小径上面犹如细雨蒙蒙,将铺砌的鹅卵石地面皆淋得湿漉漉的。
元秀看了一眼,抿嘴笑道:“幸亏是伏天里,若是春秋时候要过去怕不得撑上了伞?”
“你还真把人当成了傻子了。”昌阳立刻取笑,“这自雨亭乃是为了避暑所建,后院里自有其他瀑布可以看,除了夏日开启机关让水流从亭上流下消暑外,其他时候开它做什么?赶着伤风么?”
元秀被她拿了个话柄笑了一笑,说话间众人转过山壁,却听原本的水声又大了一分,但见路径下面先是一个不大不小的湖,那座自雨亭恰好是建在了山壁后方又靠着湖边些的地方,未用九曲桥连接,却是几个浮出水面的莲形石柱相接而过,亭子比寻常的凉亭要宽大许多,俨然一间屋子那么大,四角飞檐,各有水柱滚滚而下,注入湖中,因着飞檐的挑出,有一道水柱恰好落到了山壁上,这才有过来时候细雨如针的景象。
那自雨亭三面水流如帘,惟独向着入口这边上面挡了一块,使水向两旁分下,这一面挂着竹帘,昌阳公主看了一眼道:“他们手脚倒不慢,东西都送进去了。”
“七姐又准备了什么?”元秀饶有兴趣的问道。
“左右是些时令的吃食。”昌阳公主道,“你穿的是什么鞋?这石柱过的时候略提些裙摆,别踩到了跌进湖里去,我可不会水。”
元秀失笑:“我好歹也练了这些时候的弓马,怎会连几个石柱都过不去?”说到了弓马,她忽然想了起来问昌阳,“七姐今年可打算下场?”
昌阳公主性情泼辣,但对这些兴趣却不大,闻言摇了一摇头:“我只看你们玩就是,今年咱们姊妹里,可就指望你挣脸了,大姐到时候都不晓得会不会回来!”
因宜安公主远在封邑,而宜安以下三位皇女皆未获封就去世,偏生六公主嘉城又是个一心向道的,昌阳以下几位公主虽然都十分康健,但宪宗皇帝还在的时候年纪都不大,是以皇家狩猎时一向只有看着的份,往年狩猎,公主中只有长公主平津大逞身手,力压宗室与世家贵女,如今平津人在封邑,谁也不知道她能不能赶上秋狩,何况从昌阳的角度来说却是希望她不要赶上最好,因此便有指望元秀一说。
“我却还要练一练。”听到她这么说元秀不免有些儿尴尬,昌阳倒是胸有成竹,觑着崔风物和柳折别不注意,低笑着附耳道:“不妨事的,你头一回上阵,谅也没人敢抢了你的风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