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廿日天朗气清,惠风和畅,是一个极好的日子。
昭国坊中的嘉善大长公主府里一大早就车马如水,八方贺客犹如云集,一长串的宫车至时,大长公主府的家令钱选忙不迭的令人大开中门,一边使人去通知大长公主并公主之子与升平县主等人,一边亲自迎了上去。
宫车一直驶到了后花园门口才停下,当先跳下来的自是昌阳公主,后面依次是东平、元秀、云州、利阳并徐王,却是除了一心向道不喜红尘的嘉城外,宫里的贵主与宪宗唯一还没开府的幼子都到了。
代嘉善大长公主迎出来的长媳裴氏笑容满面的上前一一行礼,她身后跟着的正是今日正主升平县主,升平县主辈份虽然比昌阳等人都要低一辈,年纪却才比东平小一岁,比元秀还长些,她长得很像嘉善大长公主年轻的时候,面如满月,眉长入鬓,水杏似的眼睛显得十分灵秀。
她今日起了盛妆,原本就十分白皙的肌肤抹了一层淡淡的铅粉,上好的螺黛精心描出了娥眉的形状,两颊各点了一点朱红色的面靥,在双眉之后靠近鬓发的地方以胭脂勾勒着精巧的新月为斜红,眉心贴着菱形翠钿,光泽欲流。
升平县主身上穿的对襟广袖石榴红底遍绣缠枝牡丹的春衫衬鹅黄色郁金裙,臂上搭着青莲底绣花鸟图案的长帔,腰间一条金丝嵌宝玉勾带,绛色丝绦系着一块颇为应景的童子捧寿桃羊脂玉佩,玉佩上一寸的地方却是一只累丝盘鸾衔芝草香囊,馥郁的百濯香中掺进丝丝郁金的清气,软风吹过,华帔似舞,飘飘然大有仙宫神妃之气。
在她身旁除了侍者外,另有两名女郎并一名郎君同行,个子略高的女郎眉目很有几分裴氏的影子,想来就是那位裴二十四娘,肌肤白腻,体态丰腴,身上穿着对襟宽袖鹅黄底纹翠菊春衫配湖水绿罗裙,略矮的女郎眉目却与升平相若,着了一身交领杏子红底襟袖缠绣折枝花纹的宫装,是和升平一样皆为昌阳等人的晚辈的晋康县主,那名郎君瞧起来与升平年纪相仿,容貌也相似,一袭紫衫,发上簪着竹节梅花簪,却是升平之弟张雅。
裴氏带着几人先给昌阳等人行过了国礼,昌阳等人又回了裴氏半个家礼,寒暄数句,这才簇拥着往嘉善大长公主处去。
嘉善大长公主是怀宗皇帝子女之中年纪仅次于玄鸿的,如今也近六旬了,因着过得惬意倒也不显得老,云鬓累累之下柳眉杏眼的模样依稀还在,为了表示对嫡孙女的宠爱,今日同样做了大妆,斜红面靥一样不差,只是眉心贴的是三叶形花钿,穿了对襟宽袖的绛紫色衣裙,微笑着坐在上首,在她对面坐的却是驸马张寿,张寿是南阳望族张氏子弟,方面阔口,颔下三缕长须,着朱色圆领袍衫,头顶软幞,神态很是和善。
昌阳带头领着众人一起给大长公主并驸马行过礼,嘉善便招手叫她走近,笑着道:“听说钦天监已经在拟日子,一眨眼的工夫阿灵也要出阁了,我倒还记着你当初才一点点大时被杨妃抱在太液池边玩耍的样子……那崔风物名满长安,倒确实配得上阿灵的样貌了。”
“四姑赞誉,我怎敢当?”昌阳公主笑着握住嘉善的手道,“有件事情得和四姑说下——六姐她的性.子四姑也是知道的,她从小就不爱去人多的地方,今日虽然没有过来,却是一早去了三清殿,打算为四姑府里上下诵一天黄庭经的,给升平的贺礼我们倒是带来了。”
“唉,一个晚辈的生辰,不过是凑个热闹。”嘉善大长公主似不在意的摆了摆手,复笑眯眯的望向了东平等人,顿了顿,促狭一笑道,“你们几个都来了很好。”
东平不解其意,问道:“四姑可是有什么吩咐?”
“吩咐倒没有,不过升平交游广阔,今日长安大部分人家的郎君都会过来,我已经吩咐除了几处地方外所有院子花园都打开任人游乐,你们可要抓住机会好好看仔细些。”嘉善毫不掩饰的话语叫东平面上微微一红,随即笑道:“那就多谢四姑了。”
嘉善依次与元秀、云州并利阳说了几句,倒也看不出她对谁更重视,只是见李佑闷闷不乐的模样颇为怜惜,哄着他坐到自己身边,张寿便道:“不如叫冀郎来陪徐王殿下吧。”
张冀是嘉善与张寿的幼子,才比徐王长三岁,升平过来陪着昌阳等人,他便代侄女在前厅招待其他来客。昌阳公主见李佑有处安置,对东平、元秀使个眼色,便借口要看一看升平县主不久前赢来的大宛良驹:“我在宫里也听到了,昨天还在与八妹九妹提起呢,不知道是什么样的良驹,居然能胜了裴二十四娘一局?”
旁边裴二十四娘闻言撇嘴道:“若不是比试之人骑术欠缺,其实真的赢了晋康腕上的绞玉镯去也不是不可能呢!”
“哦?那就是说比我们以为的还要神骏了?”昌阳公主露出感兴趣之色,“这会可方便去看吗?”
“这会前面客人到的还不多,倒正是时候。”升平看了眼祖母嘉善,起身道,“只是咱们今日都穿了礼服不便去马房那里,还请几位姑姑略等咱们换身衣裳才好过去。”
昌阳公主等人早有准备,都带了胡服来,闻言便笑着点头同意了。
嘉善大长公主有心叫孙女与侄女们亲近,顺水推舟叫升平带她们一起去自己住的地方更衣。
大长公主府引了曲江支流的活水入内,在后花园偏东南的方向汇聚了一片湖泊,中间堆砌山石造了一座可容十几人在内的八角亭,周围无桥无石,只能凭借小舟登上,此亭四周都栽满薜荔,一路缠绕到了亭柱上,这会春日,新发的嫩叶欣欣然舒展开来,远远望去风过时倒仿佛一层层绿浪荡漾开来。
升平县主住的院落便就在此亭之北,向南推窗就可揽一湖烟波入怀,可见她的受宠程度。昌阳等人各自带了贴身宫女前来,只需升平着人专门收拾一间屋子出来供使用,并不需要特别派人伺候。
连同晋康、裴二十四娘一起换了紧身的胡服,众人浩浩荡荡向马房涌去。
“裴二十四娘,闻说这场赛马还是你先得了一匹骏马才引出来的,未知道你的马今儿可带过来了?”云州公主在今日来的路上才听到了此事,此刻便拉着裴二十四娘问道。
裴二十四娘还没回答,晋康县主已经帮她回道:“她啊,自从得了那匹墨夜,如今连轿子都不乘了,去什么地方都要骑着,恨不得自己都睡到马房里去,又怎么会不带过来呢?”
“你这是嫉妒么?”裴二十四娘微微一笑道,“如今大宛马虽然不如从前好得了,但等到你生辰时,还怕延庆大长公主会不如你的愿?”
晋康县主没心没肺的笑道:“我生辰要到腊月里,这几个月可只能看着你们一人一匹,可还不能嫉妒几个月吗?”
元秀抿了抿嘴——大宛马便是传说中的汗血宝马,本朝玄宗皇帝将义和公主嫁与宁远国王,宁远国便是汉时的大宛,他们的国王为此献二马于唐,便是《照夜白图》中的“照夜白”、“玉花骢”,所谓“天马出来月氏窟,背为虎纹龙翼骨,嘶青云,振绿发,兰筋权奇走灭没”,素为国之所重。
然而自从梦唐衰微后,安西都护府早已湮没,西域三十六国亦在烽火之中消弭合一,如今北方的黠嘎斯、葛逻禄,西方的吐蕃,曾经驼铃不断的丝绸之路渐渐壅塞,原本梦唐贵胄争相入手的大宛马,对于堂堂县主来说,竟也成了稀罕物……
她这么一出神,脚步便缓了缓,落在最后面,却忽然听到当先跨入马房所在院子的昌阳、升平惊怒道:“你们在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