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约两个时辰后,饶是夏夜天长,玢国公府里也不得不点起了盏盏灯火,与夜幕下的星子相映。
杜青棠似笑非笑的目送着霍蔚被濯襟送去角门,问下首的杜拂日:“你觉得如何?”
“将贵主绊在了宫里,下一步自然就是对我下手了。”杜拂日平静的说道,“昨日贵主邀我同车时,我便想到了此事,只是中宫有孕,现成送上了一个让贵主与今上不伤和气的理由。”
杜青棠道:“为何是你?而不是我?”
“叔父比我难动。”杜拂日淡然一笑,“而且贵主也不可能下降于叔父吧?”
“这位贵主一心一意为李家天下考虑,若非我有你这个侄儿,这种事情,她可未必做不出来。”杜青棠的语气似讥似赞的说着,他忽然话锋一转,“如今贵主已经送了信来,显然这件事情她只会做到这里,是不打算再帮手了,一切全看我们自己。”
杜拂日点了点头,他的神情看起来并不紧张,反而还有点轻松:“叔父隐忍数年,如今终于破局,还是贵主亲自提出,也就今年到明年春闱这点时间罢了,叔父但请放心,在这长安城,便是今上买动了燕郎全盛之时前来,我也有把握自保。倒是叔父,万不可让杜叔离开左右。”
“阿郎既怕死又怕受伤,从来都是时时刻刻拉着我不离左右的,又怎么会忘记?”杜青棠还没回答,角落里的杜观棋已经慢条斯理的回道。
杜青棠假装没听见,依旧面色肃然的看着杜拂日道:“你的武功是燕侠亲传,我并不太担心,丰淳小儿的斤两,我也清楚得很,除非他不顾一切,否则只是暗地里的话,确实奈何不了你,因此我担心的,并不是他。”
“叔父是担心诸镇?”杜拂日反应极快,立刻会过意来,他微微笑了一笑,“如此倒也是个机会,试探各镇底细。”杜拂日一贯大气温厚,此刻微笑之中,却似含.入了一丝煞气。
杜青棠点头:“丰淳小儿可以假装暂时看不到诸镇的威胁,一心一意对付我,但诸镇却不可能假装看不到贵主所行之事,恐怕如今长安每日都要飞出几十只信鸽去!何况,就算诸镇的探子都瞎了眼睛,以丰淳小儿的为人,为了对付我们,趁机将消息透露给他们的事情,他未必做不出来。”
“诸镇……”杜拂日笑了一笑,眼中锋芒隐约,却听杜青棠提醒道:“尤其是魏博!”
“魏博贺之方是个老狐狸。”尽管自己也有这样一个头衔,杜青棠仍旧毫不客气的将这三个字扣到了贺之方头上,他慢条斯理的为侄儿分析着,“贺之方果断狠辣,也擅隐忍,当初他弑兄杀弟,屠戮诸侄,更被疑谋害时为节度使的叔父,如此才做了魏博节度使,又花了许多心血,将部属收服,而宪宗皇帝下旨斥责淄青葛氏无礼、我前往河北传旨时,正是他平生最意气风发之时!原本宪宗皇帝与我都估计此人正当兴头上,乍被长安斥责逼迫,说什么也要露出些许不满来,为了达到这个目的,那封诏书,还是我亲笔所书,其中极尽嘲弄叱骂之事,甚至连他当时膝下无子都提到了,只需贺之方有半分不满,我自然可以借题发挥,收拾了淄青,下一个就是对付他。”
杜青棠懒洋洋的道,“结果这个老家伙,怎么也不上当,我当着他一干部下的面宣读诏书,那时候还年轻,一封诏书读得直透三重门外都能够隐约听见,眼看着他许多部下都按捺不住想要跃起,却皆被他以眼色止住!自始自终都没叫我抓到发作的把柄……说他是老狐狸,一点也不含糊!”
“因此贺之方即使收到了贵主与我过从亲密,怀疑叔父将借此复起的消息,也会以观望为上,最多有所试探,不可能立刻对我们动手。”杜拂日接口道,“但贺夷简不同。”
“这贺家小儿对贵主是当真动了心!”杜青棠冷笑道,“贺之方原本已经为他定了李家十七娘为儿妇,若是放在了从前,贺之方定然要用尽手段,绝了他尚主的念头,不过如果他看出元秀公主欲以下降于你的方式,逼着丰淳小儿重新起用我……哪怕只是用你,那么贺之方也一定会立刻改变主意的。”
“如此,这却给了贺夷简一个大好机会。”杜拂日若有所思道。
杜青棠颔首:“不错,对于诸镇来说,丰淳小儿不过是个黄口稚子罢了,他们畏惧宪宗皇帝、畏惧我,却对这小儿不以为然——若非这小儿登基以来对我一再打压,诸镇岂会在短短数年之中,对长安轻慢至此?换作了宪宗皇帝时,贺夷简再怎么爱慕贵主,借他十个胆子,也未必敢公然追逐贵主,使坊间议论纷纷!”
他冷笑,“贺夷简不傻,就算他傻,身后还有一个贺之方,贺之方定然会借口阻止贵主下降于你,说服李家同意退婚,让三镇一起设法为贺夷简请求尚主!你要知道,如果让诸镇来选择,与其让贵主下降我杜氏,他们绝对会全部选择让贵主下降河北!”
“诸镇一起请求,不是小事,到那时候,丰淳那小儿自然可以以此为借口,劝说贵主改变主意。”杜青棠淡淡的道,“贵主之所以选择下降你,有很大原因是因为皇室,这一点,丰淳那小儿不可能全然不知,贵主毕竟是他唯一的胞妹,丰淳总也不希望以旨意逼迫于她,所以,丰淳也希望将贵主下降贺夷简,这样一来可以阻止贵主下降我杜氏,二来,贺夷简倾慕贵主人尽皆知,虽然贵主将从此远离长安,但对丰淳来说,这却是贵主自请下降你后最好的结果了!”
杜拂日微微颔首:“所以如今最需要担心的不是今上或者诸镇派遣来的刺客,而是魏博的上表。”
“魏州距离长安虽然走水路也有几日光景,但对诸镇来说,兹事体大,必定以鸽信命这边的驻官代为上表——不出三日,魏博求尚元秀公主的表书,便会出现在朝上。”杜青棠微笑着道,“当然,那老狐狸知道我还活着,他也不会指望这么一封表书就能够成功,所以你真正的麻烦,其实在表书上呈之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