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公公再次登门时,元秀的态度很是懒散,她斜靠在了贵妃榻上,也不赐座,只是淡淡的问:“不知公公此来有何贵干?”她的语气很是淡漠,但手中一方锦帕却是撕扯得快要裂开了,纪公公已经知道了前朝的决议的结果,对这位贵主的紧张自然心知肚明,是以开口便是:“回阿家的话,这一回却不是为了太上皇来的。”
元秀暗暗的长出了口气,面上顿时有了由衷的笑容,她毫不掩饰自己的前倨后恭,立刻转头令采绿亲自去搬了一只月牙凳来,旁边郭雪早已很有眼色的奉上了茶水,这纪公公依旧是和和气气的接了,元秀等他喝了一口茶,才笑容满面的问道:“既然不是为了太上皇,如今邱监那边正忙着,何以公公有空来寻本宫?”
“是有一件大事,邱监要提醒阿家。”纪公公话是这么说,但目光的看向了元秀左右,只是元秀见状非但没有叫人都退下,反而笑了一笑:“本宫素来是个不管事的,这殿里从前都交给了采蓝,如今她生死未卜,本宫也只敢存着点儿念想了,但以邱监之能,如今在整个京畿又有什么话需要避着人说的?还请纪公公直言无妨。”
纪公公涵养极好,听了她这番话依旧神色不动,只是笑着道:“阿家既然这般信任邱监,倒也不负邱监今儿个特特叮嘱了老奴来提醒阿家——是这么回事,前朝已经议立了新帝,说起来也与阿家有些关系……”
诏立新帝是要诏告天下的,纪公公还没到的时候,这消息在后宫已经传开了,珠镜殿也听见了些风声,在元秀看来到底是同母所出的丰淳更亲近些,韩王虽然也是她的血脉之亲,可先前也没有怎样亲近,况且若是因新君登基,太上皇将因此暴毙的话,元秀想到这里对这个侄子却是更加亲近不起来了,所以听了这个消息后,且悲且恨,如此丰淳虽然至少可以暂保一条血脉,但除了韩王之外的丰淳、卫王并魏王,性命却都堪忧了。
虽然前几日元秀才由纪公公的举止推测邱逢祥似对丰淳别有所图,因此恐怕暂时不会对丰淳不利,然而这会究竟是邱逢祥为刀俎,丰淳为鱼肉……性命操于他人之手,或者一点点微小的变化都有可能引起局势的变化。
元秀可不敢拿丰淳的命去赌自己那点儿揣测。
这才有了纪公公才进殿时她的态度冷淡,原想着新君人选初定,纪公公再次前来,怕是丰淳不妥……这会见纪公公先自承了与丰淳无关,却又提到了新君,她只与这位纪公公照过一面,也吃不准他的性情,这会便淡淡的道:“这些朝政大事,与本宫一个女流之辈有什么关系?纪公公这话可是来消遣本宫了。”
“老奴岂有这个胆子敢拿阿家打趣?”纪公公笑了一笑,将茶碗小心的放到了旁边的案上,方继续道,“却是老奴年纪大了,难免嘴碎了些,方才未与阿家把话说清楚——太上皇择了原本的韩王殿下继位为帝,新君乃是阿家的侄儿,按着本朝之制,帝女为公主,帝之姊妹为长公主,帝姑为大长公主,一旦新君登基之后,阿家便是大长公主了,老奴今儿个过来说这件事情也是向仗着头一个来,想跟阿家讨点儿什么沾一沾阿家的福气!”
元秀面上带笑,眼中却毫无喜色,她回头对采绿道:“去把本宫平素时常把玩的冻玉雕狮子取来与纪公公。”
纪公公虽然对那冻玉雕狮子不曾见过,但也知道元秀公主因是宪宗唯一嫡女,又是丰淳胞妹,素日里的赏赐都是最好的,两位太后又留了许多私房与她,算是如今皇室的公主里面最最富裕的一个,便是嘉善、延庆两位大长公主积年的积累都未必赶得上她。这冻玉雕狮子听起来又是她平常喜欢的,以元秀公主的眼力自然是好的,连忙推辞道:“老奴不过是跟阿家念叨一句,既是阿家爱件,老奴岂敢拿了?”
“无妨,这冻玉雕狮子本是一套,共有九只,姿态各异,说起来还是本宫幼年时候先帝所赐,结果当时本宫年纪小,这些年把玩下来先后打坏了数个,如今只剩了三五只,这一个还是前两日收拾东西时翻出来的,因已不成套,便放在了案上无事时玩赏一二,分给公公一个也不打紧。”元秀淡淡的说了,生怕纪公公瞧不出自己对晋升大长公主委实没什么兴趣。
采绿也知元秀不会为了这个而高兴,飞快的去取了东西回来,然纪公公接了那用锦盒包着的冻玉雕狮子却无离开之意,而是眯着眼笑道:“瞧老奴这记性,这会都恭喜了阿家了,却差点把邱监叮嘱之事给忘了!”
元秀看着他,纪公公却又絮絮叨叨的请了罪,这才说起了正题:“邱监听说这几日杜家十二郎时常入宫来探望阿家……”
他话才说到了这里已经被元秀笑着打断:“瞧公公说的这是什么话?杜家十二郎分明是进宫来探望其表姊华妃的,不过是恰好从本宫这里经过罢了,再者,如今殿外的禁军本宫瞧着都面生,十二郎如今身份也是非比寻常,他经过殿前欲进来拜访,本宫也不能将人赶了出去是也不是?”
“阿家却是误会老奴的意思了。”纪公公知她最是紧张丰淳,惟恐邱逢祥拿了这个为借口打什么主意——在元秀眼里,自己一个公主,邱逢祥是无需费心的,之所以会上心,多半也是为了丰淳。
元秀微笑道:“还望公公指点?”
“先帝早有赐婚诏书与杜家,杜家的十二郎君本是阿家之驸马,我梦唐风气开放,未婚夫妻偶尔见上几面并无不妥,只不过先帝当时虽然与杜家有约,却因恰逢重病未及诏告诉外人,怎么如今杜家郎君也不曾告诉阿家吗?”纪公公气定神闲道,“不过杜家郎君究竟年少,况且这样的话也的确是旁人来说的更好些……”
元秀只是浅笑,神色不见变化。
“如今新君已定,虽然为太上皇上尊号等事务还需群臣共议,因此新君暂居太极宫甘露殿,由邱监亲自服侍,但这几朝以来,皇太后多移居南内颐养的,因此明后两日间,恐怕太上皇就要移宫,当然,如今新君年幼,并无后妃,所以几位阿家还请继续住在了大明宫。”纪公公见状,便继续说起了正事,“原本宫禁,是为了太上皇之安危,毕竟先前太上皇压下换田之举,引起黎民之愤,这中间难免没有些儿胆大妄为的暴民,欲伤太上皇之龙体!因而太上皇移宫后,阿家出入宫廷便可如从前一样,只需提前说一声便可。”
元秀借喝茶之际飞快的思索着他说了这么多话的用意,这番话里元秀关心的线索倒是不少,韩王住到甘露殿去,这就是说大约这会儿李銮就要被接去太极宫了,邱逢祥亲自服侍,也可以理解为邱逢祥亲自监视,韩王到底才六岁,邱逢祥用不了什么心力就能够叫他听话的,虽然屈辱,可暂时韩王是不会有什么危险。
而丰淳移居兴庆宫——这是宫变次日就已经传出的消息,兴庆宫原本在宪宗皇帝去后大肆收拾了一番,由昭贤太后带着元秀公主住了,昭贤太后在去年年末的时候甍逝,到如今南内那边也空了不短的时间,总也要再收拾一下,也的确要用上这些天,如此看来邱逢祥对太上皇的住处倒也是上了些心的。
这样或者可以认为,邱逢祥的确对丰淳暂无杀意?
而公主们继续住在了大明宫,元秀若有所思,却不知道是不是单是为了防自己?免得自己与丰淳亲近?她让长生子带走血诏与徐王的事情可没瞒过杜拂日,杜青棠与邱逢祥自然是早就知道了,元秀一直很好奇这两人为何一直都没有对付自己,杜拂日虽然似对自己有情,可大局面前又有多少情深义重能够算得上分量?
转念想了一想,或者这是因为在他们眼里自己还有利用之处?
不过也有可能是兴庆宫究竟只是玄宗皇帝将自己从前的潜邸改建而来,比之太极宫与大明宫都小了许多,几位公主的身份放在这里,过去一住,难免拥挤,还不如继续住在了大明宫里,左右除了最小的利阳公主,东平、元秀包括云州都是就要下降了。
但元秀也听了出来,纪公公说了这么一番话,真正要说的提醒——似乎是最后一句,就是宫禁解除之后——也就是丰淳移宫之后,自己出入宫闱一如往常,便是不时往原上去也是使得的……这是为什么?
元秀看向了纪公公,微笑道:“虽然如此,但本宫这些日子却也乏了,即便宫禁解了,怕是一时半会,也没什么地方可去。”
纪公公笑着道:“阿家年轻,身子又是素来好的,便是感到乏了,趁着太上皇移宫这两日歇息了,或者隔上两日也就好了,再者,太上皇乍移宫后,恐怕也有些寂寞,总是盼着阿家前去陪同解闷的。”
元秀脸色顿变!
她知道为何纪公公会特特提到了丰淳携后妃移居兴庆宫,而自己姊妹依旧留在大明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