端午翌日的暴雨后,像是为了弥补春耕时的雨水不足一样,连着数日虽然未再有那天的骤然倾盆,但也淅沥个没完,站在珠镜殿上俯瞰太液池,倒有些像是到了书中描绘江南的意境。
元秀昼夜赶工,终于在几日内将丰淳布置的罚抄任务完成,她生长宫闱,每日所用都由尚宫局供应,区区一月例钱的惩罚自是不放在心上,十遍《史记*袁盎晁错列传》皆以魏碑工整塍写,元秀亲自恭恭敬敬的呈到了丰淳案前,见他神色不置可否,讨好的一笑:“五哥今日可忙?”
“你又想出宫?”丰淳一针见血,端午之事算是被他拿住了把柄,原本元秀出入随意,如今四门皆得了丰淳口谕,不许随便放她出去,元秀如今正对骑射热络着,宫里靶场到底是死物,而且绕着麟德殿前开阔处跑马又怎比得上在原野上面驰骋的欢快?这会迫不及待的抄完了书过来献殷勤,用意不问可知。
鱼烃面色庄严的侍立在丰淳身后,看着元秀的目光却有笑意。
“秋狩……”元秀才提了一个开头,丰淳便不客气的打断:“皇家狩猎,按规矩各人随从所猎之物也可归主人所有,有薛娘在你身边,你丢不了什么脸!”
这一条元秀其实也知道,但是随从猎得的与自己亲手所得终究是两样,何况她这样自小衣来伸手饭来张口之人,难得努力学习一件事情,兴致头上,那是最热情不过,听了丰淳的拒绝,立刻换了一副哀怨的模样,上前拉着他的胳膊撒娇道:“五哥五哥,我每日待在珠镜殿里,人都要闷死了,再说这回我也不甩开侍卫,也带着大娘,便许我出去转一转罢!上回在芙蓉园不也没事么?”
“你还要说没事?”丰淳哼了一声,问鱼烃,“那封奏章呢?”
鱼烃忙道:“奴收着。”
“取来给她自己看!”丰淳道。
鱼烃给了元秀一个同情的眼色,便转到旁边的架子上,取过一本奏章捧了过来。
元秀莫名其妙,丰淳虽然疼爱她,但本朝有武周、韦后,并太后镇国公主与安乐公主这些人的例子在前,玄宗皇帝之后,帝女们虽然依旧备受宠爱,能够干政的却几乎没有,因此元秀虽能随意出入紫宸殿,可丰淳案头的奏章文件,她却是从来不碰的,朝中之事,丰淳向来也不会告诉她。
如今还是头一回拿奏章让自己看……
元秀忽然觉得有点不妙。
她定了定神,打开奏章,却见劈头就是一句“臣张明珠弹劾贵主元秀诓以祭祀文华太后,实为赴重五之日杜氏之约……”,她顿时哑然。
“张明珠怎会知道我端午在观澜楼?”看完这份弹劾的奏章,元秀啪的一声合上,不解的问道。
“其子张献当日也在楼中为客,加上你在那里遇见的人还少么?崔风物、柳折别、裴家女郎……”丰淳瞪了她一眼,不阴不阳道,“这一份还是说的最轻的,御史们连不孝的指责都出来了,贵主打算怎么办啊?”
元秀二话不说,把奏章往鱼烃手里一塞,移动脚步到了丰淳身边,抓着他的袖子跺脚道:“五哥!”
“……我已经告诉他们,你是在端午前一日就抵达观中祈福的,端午之日赴约也是我所知道的,只不过皇后弄错了,漏听了前一日三个字,我已罚她三月例钱。”丰淳任她纠缠半晌,才哼了一声,道。
元秀松了口气,随即尴尬道:“这岂不是叫五嫂平白背了个黑锅?”
“她是你嫂子,长嫂如母,替你担待些,也是应该的。”丰淳不以为然,话锋一转道,“你这段时间都兴兴头头的跟着大娘练习骑射,听说在原上的成绩却不很好?”
这句话却正是问到了元秀的心坎上面,她在靶场中的几率也算可以了,奈何猎活物时却鲜有中者,就算偶尔射中也常常被其带伤逃走,实在是郁闷之极,自端午那日听了杜拂日的建议,她早就迫不及待的想要去原上尝试一下,却没想到被丰淳一直关到了现在,连忙道:“正因如此,我才要多加练习,秋狩里面,我可还想给五哥争一争脸面呢!”
丰淳正要回答,殿外金吾卫却进来一人,恭声禀告道:“圣人,京兆尹孟光仪于丹凤门外求见!”
“孟光仪?”孟光仪在京兆尹之位上已经待了七年,除了上朝外,他每回求见,都只有一个缘故,丰淳继位以来,他先后求见了五次,每次都在朝中引起一场纷争,这回听到他又要求见,丰淳本能的揉了揉额角,暗自叹了口气,道:“传!”
元秀在旁露出失望之色,正要怏怏离开,谁知丰淳却招手叫她走近,低声附耳道:“你先不要离开,且去侧室待着,让鱼安源陪着你,一会若他过来禀告你到了,你从另一边绕到殿门进来。”
元秀闻言,眼睛顿时一亮,抓着他袖子问道:“那我出宫之事……”
“……准了!”丰淳见她见缝插针,哭笑不得,挥袖道,“你快下去吧。”
元秀得了他的应允,心头大喜,也不停留,带着采蓝、采绿向旁边的侧门走去,这间侧室本是堆放着一些书籍卷轴的地方,靠近北面有一套桌椅,除了与正殿连通的门外,在西南角却也另外开了个小门,便是丰淳所言一会叫她绕到正殿门口的途径。
鱼安源沏了一壶蒙笋,请元秀坐着等待,元秀却对他比了个噤声的手势,搬起凳子,悄悄移动到了门边,接着又将那门开出一条细缝,从中偷窥。
鱼安源唇齿动了动,却听元秀低笑着对采蓝、采绿道:“我还从未见过五哥这样头疼一个人,京兆尹不过是从三品的官吏,居然能够叫五哥要留我做挡箭牌……待我好好看一看这位孟尹的能耐,学得一二分,回头不怕五哥不答应我的要求!”
“孟郎为官清廉公正,常常为了黎庶敢与贵胄相抗,事情往往闹到最后需要大家出面收拾,所以大家才听到他求见就头疼。”鱼安源究竟是在丰淳身边伺候的,闻言低声解释。
“哦?”元秀还想问什么,然而那孟光仪来得极快,这么点时间,就已经经纵街,穿含元、过宣政,至紫宸殿外大声求见。
只听殿中丰淳道了个宣字,鱼烃对殿口处的金吾卫使个眼色,外面便进来了一名身材魁梧的官吏,身穿紫色大科缭绫圆领官袍,腰用玉带勾,十三銙,佩金鱼袋,手持牙笏,侧望过去,但见软幞下浓眉大眼,一张脸不怒自威,门后元秀眼珠转了一转,便见孟光仪行了礼,丰淳着他起身赐座,紧跟着又吩咐人端一盏乌梅饮来让他解一解暑。
孟光仪却道:“谢陛下赐饮之恩,然臣有急事要奏,不敢就饮,还请陛下先听臣禀!”
丰淳已经做好了朝中再起波澜的准备,淡淡道:“你说吧。”
“臣今日按例巡视长安、万年两县,至长安县中时,恰逢一件命案,因犯者年少,长安县令特呈于臣知,哪知臣一审之下,案犯却极为张狂无礼,自称乃宗室弟子,不但要求立即当堂将之开释,还要求臣等下跪赔罪,以金帛贿之,方不追究臣等有眼无珠之罪,因此臣将其带回京兆尹衙看守,使人查访之下,此人所言,倒也并非全是虚假,因此臣特来请示陛下,此事该如何处置?是否交与宗正寺?”
“并非全是虚假?”听说是宗室惹了事,丰淳暗暗松了口气,不管怎么说,处置宗室总比处置长安那些牵一发而动全身的望族要好,何况孟光仪说案犯年少,就算要回护,也大有文章可做,只是……就算是年少,长安长大的宗室,如何会不知道孟光仪之名?落在他手里,不但不知收敛,居然还敢当堂大闹!也不知道年纪究竟小到了什么地步,如此愚蠢!
丰淳心中暗骂了一声,注意到孟光仪话中的漏洞,“此人是谁?”
孟光仪不动声色道:“此人自称乃齐王长子,但臣查到他的名字却是任秋,据说其母本是长安孀妇任氏,曾侍齐王,一年后诞下任秋,后齐王娶长孙氏为妃,任氏与他便一起住进了齐王所置的别院内——因其身份是在长安县衙中当堂嚷出,臣虽然使人堵了他的嘴,当时堂上观者甚众,如今恐怕已经传扬出去……”
门后元秀举袖掩口,神色古怪,采蓝、采绿对望了一眼,皆是暗叹:这孟光仪好生促狭!
齐王有这么一个私生子,又是公然放在别院里面,连其生母都安置着,宫里自然不可能不知道。任秋的出身放在那里,齐王虽然碍着王妃没有让他姓李,但连杨太妃与昌阳公主都对他照拂有加,可见他的血脉之可信。齐王如今膝下统共只有二子,任秋与李钊,这任秋固然没有名份,好歹是他第一个子嗣,若齐王知道此事,必定要设法营救,别说齐王,就是宫里的太妃、昌阳公主也不可能坐看孙子、侄子就这么给人抵了命。
孟光仪的为人,长安上下皆知,任秋落在他手里,除非丰淳降旨,否则齐王和昌阳公主再加一位太妃,也休想阻止他按律宣判。
因此若要救下任秋,只有一种方法,那就是将人从孟光仪手里要出来,弄到别处再斡旋。因任秋是在长安犯案,孟光仪身为京兆尹,正是其职权之内,好在任秋另有一重身份,那就是他的生父是齐王,按制宗室子弟若有触犯国法之处,当由宗正寺处置。
只是任秋虽然流着李家的血,却因为齐王妃反对的缘故,从任姓而非李姓,这一点叫孟光仪抓住了把柄,抢在所有人之前来找丰淳,把任秋自己将身份当堂嚷出之事告诉了丰淳,还故意提及宗正寺——这等于是逼着丰淳在皇家声誉与任秋之间做选择。
全长安都知道任秋犯了命案,也知道了他乃齐王长子——若这时候任秋不按律判断,坊间议论可想而知!
丰淳若要吩咐将他交给宗正寺,必定要承认其血脉与身份,这等于是坐实了宗室子弟仗势杀人之言。若不承认,人自然脱不了孟光仪之手。
而任秋的身份,显然无法与整个皇室的名誉相比,尤其是年初的时候,平津公主已经让皇室的公主们大大丢了次脸,如今宫里还有三位到了年纪开始挑选驸马的公主,其中还有丰淳最为疼爱的胞妹,孟光仪不相信丰淳会为了一个连面都没见过、还是私生的侄子,罔顾宫中三位名正言顺的金枝玉叶!
只要丰淳没有保这个侄子的意思,那他必定会不承认任秋的身份,原因很简单,反正都打算按律判了,又何必再搭上皇家名誉?甚至丰淳还会再治他一个假冒宗室、污蔑李唐的罪名!
如此,孟光仪等于是拿了丰淳做挡箭牌,丰淳不承认,杨太妃、齐王、昌阳公主都承认也没办法,宗正寺不上玉碟,任秋身份始终不清不楚。
到时候这些人若是去寻孟光仪,后者大可以轻描淡写的搬出丰淳的话:“圣人从未说过李家有此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