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州如今正一片忙乱。
淄青与魏博其实正相邻,然而赶到魏州究竟还是星夜飞驰的结果,贺夷简满身风尘在节度使府邸前下了马,见门楣上尚未有什么多余的东西,心里到底松了口气,夏侯浮白跟在他身后,两人都身具武艺,体力远较常人充沛,因此虽然风尘仆仆,面上倒也不显什么。
如今人都已经拥挤在了正堂,又是贺夷简自己家中,因此两人一直走过了两重院子才有人迎了出来,出来的却正是贺三娘子,她是贺夷简同父异母的三姐,和贺二娘一样早已出阁,生母早故,这时候非年非节的出现在娘家,说是没出事都没人信。贺三娘子弯眉细眼,身量丰腴,看面相很是敦厚,但此刻却被愁云笼罩,贺夷简因年纪差别与不是同母所出,和这个三姐不熟悉,但这位三娘子是高氏手里出来的,被嫡母养得小心翼翼,在旁人面前如何且不去管,却是没胆子敢骗贺夷简的。
这会看到她出来,眼中含泪,贺夷简原本心里尚存的一丝怀疑也不免烟消云散,赶紧上前几步,也顾不得行礼,沉声道:“外公如何了?”
“才醒了过来,这会正惦记着你,父亲和母亲都围在了旁边,前面传话的人不敢惊动,我站得近了些,所以过来先告诉你一声。”贺三娘子嫁的是贺之方一个下属之子,并不住在魏州,她又不像贺三娘那样是高氏的亲生女儿,还有和夫婿闹翻了跑回娘家寻母亲哭诉的资格,贺三娘子的生母单氏早已过世,除了年节和大事,她向来就不回魏州来碍嫡母的眼的,这也是贺夷简见她在这里心先沉了几分的缘故,如今听了贺大娘子这番话,贺夷简心里更是感觉不妙,一面向后面走去一面问道:“三姐要告诉我什么?”
“父亲和母亲都因此事受惊不小,厨下一并都煎着他们的药,六弟万万不可再触怒了他们,否则……”贺三娘子说话本就细声细气,如今更是陪着几分小心,她和这个嫡出的幼弟本就相见不多,贺夷简出生时她都快出嫁了,何况河北谁不知道贺夷简是贺之方的心头肉,贺三娘子在嫡母面前都说不出话,更别说在他面前,再加上当年贺夷简曾为了母亲高氏怒杀父亲宠妾——这传言入了贺三娘子的耳,从此对这个弟弟更是敬而远之!
要不是贺二娘开了口,她今天才不会主动来迎贺夷简,并说这番话,好在贺夷简听了只是皱了皱眉,没有朝她发作,却是冷笑着问:“这是二姐教三姐来说的,还是四姐?”
贺之方名义上膝下活下来的统共二子四女,除了大郎君贺怀年是怕贺夷简养不大,特意收养下来的义子外,其余一子四女里,出自高氏的有二女一子,便是贺二娘、贺四娘并贺夷简。
也就是说贺夷简上面有四个亲姐姐,这四个姐姐里面,年纪最小的贺五娘,比贺夷简也长了六岁,如今都已经是二女一子的母亲,因此即使出自同母,贺夷简与贺二娘、贺四娘也不很亲近,这是因为他是贺之方盼望已久的亲子,才出生就被贺之方珍惜的带在了身边亲自教养,与贺家的女郎们自然不同。
高氏是成德节度使高旷之女,像贺之方这样为了争夺权位弑兄杀弟、更斩草除根的人物,高氏竟能在他正妻的位置上一坐至今,更生下了贺夷简,可见手腕,也因此贺家四个女郎的性情一望可知道出身,庶出的贺三娘和贺五娘都是小心谨慎之人,贺二娘与贺四娘却都骄横跋扈,虽然贺三娘与贺五娘都嫁了贺之方下属,在夫家也是极贤惠的,贺二娘与贺四娘分别嫁入了成德高家与幽州李家,却皆是在后院大闹过的。
因此就贺夷简来说,他这四个阿姐,要说相信,他更相信两位庶出阿姐的话——因为他知道这两人不敢骗他,至于贺二娘与贺四娘,帮着贺之方与高氏说谎骗他回来,这可能太大了。
贺三娘子本就胆小,见贺夷简这么一问,顿时涨红了脸,慌忙道:“我也是这么想的!”
她见贺夷简冷笑,心下更慌,待要继续解释,贺夷简虽然骄横,倒还不至于与自己胆怯的异母阿姐为难,只是丢下一句:“我先去看外公,阿姐脚程慢,自己慢慢走吧!”
——这回魏州传信让他星夜赶回的理由,是高旷病倒在了魏州!
高旷不但是贺夷简的外公,也是成德节度使,当初高氏嫁给贺之方后,连生了两女,即使贺之方纳妾也只是又添了两个女儿——倒也不是没有庶出的小郎君生下来,可总是养不活,虽然并没有什么证据证明是高氏下手,可贺之方这种杀了兄弟侄儿才上位的人,若是没有高旷这样一个岳父在,他需要什么证据?他只要疑心就够了!
虽然如今因有贺夷简在,高氏无论从前做了什么,贺之方现在活着的就这么一个亲生儿子,高旷便是去了,高氏的地位定然也是稳固的,但这只是对于贺之方的后院而言,放眼整个河北,乃至于梦唐,高旷若是当真去了……都绝对是一件大事!
虽然从当初德宗皇帝被迫下罪己诏起,河北三镇的节度使长安概不询问,由着三镇自己较量出结果后禀告长安,长安那边只管下旨承认,但宪宗皇帝时这一条却是暂时变过的,当时若不是出了一个淄青公然对长安无礼——同样撞上门去的、弑兄杀弟屠戮侄儿的贺之方就是另一个葛氏了。
这也是宪宗皇帝下旨讨伐淄青后,贺之方自请先锋的缘故,这里面虽然有宰相杜青棠亲自前往河北督促传旨,更多的却是贺之方惧怕宪宗皇帝会驳去自己抢夺来的节度使身份,后来也确实因为他在长安讨淄青葛氏那一战里立下功劳,宪宗皇帝虽然英明,但从玄宗皇帝后期开始,梦唐连着几任帝王一个比一个庸碌,怀宗皇帝犹甚,宪宗皇帝只能徐徐而图之,所以念着贺之方乖巧识趣,敲打了一番后,究竟还是下了旨意,命他领魏博。
虽然丰淳继位三载有余,朝野上下明着不敢说什么,但私底下都认为他去宪宗甚远,可毕竟宪宗才去不久,丰淳只是才能不及宪宗,这位新君登基至今,至少有个勤政的名声,他若当真打算在河北挑事,高旷之死恰好是个机会!
高旷与贺之方不同,他膝下子嗣昌盛,这是一件好事,也是一件坏事,好处是不会像贺之方这样小心翼翼、就差把贺夷简供起来,还要担心出个三长两短,坏处就是子嗣多了,继承者便难以抉择,高旷膝下一共八子七女,女儿暂不去说,孙辈大多都已成年,其中嫡出的有二子,让他头疼的是这八个儿子水平相齐,既没有特别废物的,也没有格外出挑的,虽然在这种情况下,一般都传给嫡长子,问题却出在了贺二娘身上——贺二娘作为高氏的嫡长女,及笄后就由母亲做主,嫁给了自己的表哥,也就是高家嫡长孙高离。
贺二娘子过门之后原本与高离过得也算和美,只是她在生养上面倒是像到了高氏,头一胎与第二胎都生了女儿,长女偏生还夭折了,到了次女五岁时贺二娘仍无所出,公婆虽然也是舅父舅母到底急了,因贺二娘子性情骄横,她的婆婆便越过了她直接与高氏商议,高氏不比贺二娘子,一眼就看出出面的虽然是自己嫂子,真正急的怕是自己兄长与高离自己!
毕竟高旷若要向长安请旨将节度使之位由高离之父接管,但嫡长孙至今无嗣怎么也是一个心病!就算没有嫡出子,好歹也有个庶出被嫡母抚养的嗣子!
否则就算高离之父得了高旷的许可,将来成德节度使之位也落不到高离身上!
毕竟如贺之方这样实在是险之又险了!
而高旷偏生已经有了这点年纪,他思来想去,到底还是自古以来的嫡长制深入人心些,只是高离一直无子——年初时候,高离侍妾芸娘才得一子,便不明不白的死了,虽然高离为此大怒,但最后还是被迫着将贺二娘子请回去,一边是嫡长孙,一边是嫡外孙女,高离究竟更看重些高离,但他一个做太公公又兼亲外公的,亲自过问此事到底不妥,再者贺二娘子或者不如贺夷简受贺之方重视,当真不管她的意思,贺之方和高氏也不可能为了女儿当真与高家翻脸。
但两家本是姻亲,三镇无论换了多少回主人,但共同进退这一点却是始终守着的,就好像贺之方可以为了保全自己的节度使之位向宪宗皇帝自请攻打淄青,但换做了成德或幽州,贺之方却会与这两镇共同进退——梦唐众镇里面,惟独河北与众不同,不是没有缘故的。
因此高旷并不想为了一个贺二娘子为高贺两家埋下隐患,更何况贺二娘子好歹是贺夷简的嫡亲阿姐,魏博迟早都是要传给贺夷简的,在外孙里面高旷最看重的当然就是贺夷简,也因此贺夷简的性情他也有所了解——这个外孙为了阿姐日后坑高离一把的事情绝对做得出来。
最重要的是,高旷心下清楚,单以高离与贺夷简论,前者并非后者对手,只看两人的狠辣程度可知,高离年近三旬膝下至今无子嗣,年初时候侍妾才生下一子,不明不白死在了贺二娘子手里,他怒极却也只是与贺二娘子大吵一架,将她气回娘家,回头还亲自过来接了回去……高离这么做,也许是因为他与贺二娘子究竟是嫡亲的表兄妹,又是少年夫妻总有情份在,也许是因为顾忌着贺二娘子的身份,但反观贺夷简,他戟杀轻慢自己母亲的父亲宠妾穆氏时,年方十三!
这里面固然有贺夷简自恃自己独子身份,然而当庭杀戮自己庶母,又是用那等激烈血腥的手段,并且事后居然神态自若的丢下沾满了血的长戟扬长而去——足见贺之方这个幼子的狠辣!
综合了这些考虑,高旷决定趁着贺夷简尚未返回魏州、贺二娘与高离正在魏州消夏时,亲自前去,劝说高氏与贺二娘,为高离纳妾绵延子嗣——他这么做,也等于是确认了节度使之位的传承,贺二娘或者骄横惯了转不过弯来,可高氏却不蠢,贺之方更是一门心思的为独子策划——贺二娘子是高氏与贺之方的嫡长女,又是高离正妻,她只要不是通.奸与谋杀亲夫是不可能被休弃的,既然贺二娘子生不出郎君,高离侍妾所出大可以抱到身边抚养,也可以留子去母……侍妾高家一点也不在乎,贺之方的四个女儿,两个嫡出的一个嫁进高家、一个嫁到幽州,两个嫁给了贺之方手下之子,为的是什么?还不是为了贺夷简将来打算!
成德镇将来若是传给了高离,那么贺二娘子的身份便犹如高氏如今,做为节度使夫人能够带给贺夷简的帮助哪里是高家一个寻常子弟的妻子能够比的?
贺二娘子嫉妒,她自己其实没什么好难对付的,高家顾忌的说到底还是贺之方与贺夷简。
贺夷简正当年少,高旷深知自己这个外孙性格骄傲自负,虽然让贺二娘子同意为高离留嗣,本质上得利的是贺夷简,但以高旷对贺夷简的了解,恐怕他未必会领这个情——贺夷简向来觉得自己将来掌控魏博五州完全没必要阿姐们帮助!
但贺之方与高氏可不会这么想——与其与血气方刚又自幼骄横惯了的贺家姐弟说道理,还不如釜底抽薪,亲自出面与女儿女婿摊牌,并且是亲自摊牌!
高旷也算是为了儿女操尽心——原本这件事情三言两语就能说清楚,高氏再怎么疼爱贺二娘,到底也越不过贺夷简!
可是谁能想到,偏生这么不巧,高旷才解决了此事,贺二娘在父母一致的命令下,好歹委委屈屈的同意了此事……高旷忽然病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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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面写到魏州的几个坑填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