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家今儿个这样热的天,做什么非要去寻玢国公府?”车上虽然带了备用的冰盆,然而因在居德坊那边用过了一个,如今早都化成了水,元秀又忘记了向玢国公府要一个,这会马车上不免格外的闷热,采蓝和采绿一左一右的打着扇子,元秀白皙的面颊上还是染了一层的绯红,汗珠儿不断从额角滑落,将衣襟都濡.湿了一层,她有些烦躁的拿帕子擦了擦挂到睫边的汗,恨恨道:“杜青棠这个老狐狸!”
“杜青棠究竟是前朝名相,宦海沉浮多少年的人了,别瞧他如今一脸慈祥之态,奴刚进宫时,听人说满朝朱紫见着了他,许多人回话时都战战兢兢。”采绿对杜青棠很是警惕,劝道,“再说他当初还……”她到底不敢主动提到文华太后,顿了一顿才道,“五郎一向都不喜欢杜家,阿家还要与他们往来,究竟不好呢。”
元秀皱眉道:“方才忘记了一件事!”
“是什么事?”采蓝忙问道。
元秀摇了摇头没说话——杜拂日送伤药是瞒过了这两个贴身宫女的,元秀也不想事事都叫她们知晓,只是咬牙道:“回宫后不必先回珠镜殿了,直接打听了五哥在什么地方,咱们即可求见!”
采蓝和采绿忙应了,就着已经全化了的冰水替她一遍遍擦拭着面颊与手背,这样到了宫中,采蓝不免劝说道:“今儿天实在是热,阿家的衣襟都被打湿了,不回珠镜殿换件衣裙到底不像样子……”
元秀低头看了看身上的狼狈,叹了口气,究竟点了头。
既然要更衣,那还不如索性沐浴,采蓝让采紫去寻鱼烃,服侍着元秀沐浴更衣,又略进了些清淡的饮食,看一看时辰,已经快到晚膳时分,采紫进来禀告:“五郎今儿照例在蓬莱殿上摆膳,请阿家前去同用。”
元秀这会听到了蓬莱殿便一阵腻烦,淡淡的道:“那可不巧,去告诉了五哥,就说我已经吃了些小食,今儿晚膳是不想用了,还是等那边用过了晚膳再到紫宸殿上去觐见罢。”
采紫也知道元秀如今对蓬莱殿的态度大变,抿了抿嘴道:“奴这就去说。”
那边帝后如今当真是和谐,采紫去这样传了话,丰淳究竟还是在蓬莱殿上用了膳,但因元秀特特提到了紫宸殿,今儿又不是初一十五的日子,究竟去了紫宸殿,他知道元秀因王氏的缘故心下不快,特特派了鱼烃亲自来请:“大家这会正有几本奏章在殿里看一下,也不是什么要紧的事,请阿家即可过去呢。”
元秀淡淡道:“家事如何比得上政事?”
鱼烃笑道:“阿家总是这样体恤大家,阿家放心,那几本奏章都是赵郡李氏上的谢恩表,这些东西奴偷偷说一句嘴,看与不看其实也没有什么两样,不过为着公主颜面总也要勉励他们一番。”
——东平公主最终择的驸马,丰淳也如了她的愿,那人,正是赵郡李氏的李合,也就是长安年轻一代里人缘最佳的李复堂弟,李合是李瑰之兄李珞嫡出幼子,恰比东平公主长一岁,他在长安少年里面算不得出挑,尤其上面还有一个李复,当初丰淳将他列进驸马人选,未尝没有凑数之意,却不想东平公主却越过了那份驸马人选里面如崔南熏、韦维端等人,最后挑中了他。
元秀微微点了点头,东平公主定了人后,她就接了丰淳彻查郑美人小产之事,只是仓促的赶去风凉殿里贺了一声,却还没来得及仔细问,如今既然鱼烃提了起来,趁着去紫宸殿的路上,不免打探一二:“这李合是个什么样子的人?听着在长安也是不显山不露水的,怎么就入了八姐的眼?”
她因为有杜拂日这个例子,虽然李合没有什么名声,也不敢轻易小觑了去。但鱼烃见左右并无外人,说话却随意起来,竟带着些儿不屑道:“阿家不知,这却是东平公主以小人之心度阿家之腹了!”
元秀皱起眉。
只听鱼烃压低了嗓子窃窃道:“早先宫里开始挑选驸马,阿家便撒开了手任凭东平公主独自相看那些郎君……阿家这样做是用心良苦,担心东平公主因阿家并云州公主在旁有所不安,只是阿家这样体恤东平公主,东平公主却不知道阿家之心,反而一再的疑心,最后就挑了这么一个勉强能够尚主的世家子——这李合,昨儿老奴才得了大家之命,出宫去查访了一番,他是如今长安城里名声颇响亮的李家郎君李子反堂弟,渠国公嫡幼子,听闻渠国夫人自他之后再无所出,因此格外疼爱些,好在渠国公家教森严,倒也没养成个纨绔子弟,听闻说也中过举人功名的,但比之李子反却要逊色许多!尤其他还是幼子,承不得爵,渠国夫人虽然疼他,可他上面单是同母的兄弟就有四个,渠国公如今年纪也大了,将来一旦……这么一个娇生惯养的嫡幼子又能分到多少家私?”
饶是元秀今儿心情不算好,此刻也不禁被他逗笑了:“鱼烃这却是糊涂了,咱们是什么人家?莫不成下降一个金枝玉叶还要如寻常人家一样觑一觑人家产业免得八姐吃苦么?”
“是老奴糊涂了。”鱼烃笑着赔了个罪,复道,“只是阿家请想一想,若是娶王妃进门,倒也罢了,可一个郎君反过来用公主的陪嫁究竟不好看,便是东平公主将来也是面上无光——”
“正因如此,渠国公便不得不多划些产业给这个李合,免得在八姐面前失了面子,丢了渠国公府的脸,也是丢了赵郡李氏的脸。”元秀似笑非笑的看了他一眼,“行啦,这些儿小事没什么可听的,你只管告诉本宫这李合为人品性如何罢?”
“去渠国公府宣旨的差使是邱逢祥干的,老奴虽然打探了些那位郎君的为人,但却未见过人,只晓得去李子反甚远,但究竟是望族子弟,又是嫡出之子,想来便是有些骄纵,但在金枝玉叶面前总是知礼的。”东平公主生母早故——她的生母魏才人在世的时候也不怎么得宠,因此在宪宗诸多子女里时常都是被遗忘的那一个,魏才人因不得宠,早早就郁郁而终,东平公主在宫里便一向属于失势的一个,鱼烃却是先为文华太后内侍,后来又跟着丰淳,从东宫到紫宸殿——对这么一位公主,还真不是太放在眼里,尤其东平公主为驸马人选犹豫了这么久,最后却选了一个怎么看都不会入选的李合,难免有畏惧丰淳与元秀之意,丰淳心中多少有些恼怒,这恼怒让鱼烃觑在了眼里,这会自然而然也带了出来。
元秀知道他是有意提醒,微微一哂,道:“八姐虽然性情比七姐柔顺,却也不是没主意的人,她既然选了这李合想来是有些特别之处的。”
“阿家说的是,老奴想东平公主到底是帝女,眼光总不差的。”鱼烃恭维了一句,正琢磨着元秀的意思是不是顺势抬一抬那李合的名声,也免得外人议论宫中委屈了东平,却听前面一人笑嘻嘻的迎了上来甜甜道:“阿家来了?大家已经等候多时!”殷勤的问候了元秀,这才迎着鱼烃亲亲热热的叫了一声鱼监,鱼烃笑眯眯的应了,只是元秀却似笑非笑瞥了眼那年轻内侍,也不理他,直接进了殿去。
那内侍见元秀未曾理睬自己,微微一怔,但随即又殷勤道:“大家这会不在正殿,却是在东面阁子里等着阿家呢。”
紫宸殿虽然是梦唐历代帝王所居之处,但元秀也是来过几回的,也不必他跟上来引路,就径自向东边阁子走去,到了阁子前,便见里面点着灯火,门口侍卫见是元秀公主,忙行了礼,打开了阁门让她进去,只见迎面先是一张落地紫檀木雕太平有象的底座驮了八折绘连绵山河的屏风,意喻着江山太平,转过了屏风,便见丰淳穿着家常袍服,坐在了上首,面前小几上放着瓜果冻饮,里面放了两个冰盆,煞是凉爽,阁子里只有鱼安源一个侍奉,见到元秀进来赶紧行礼。
元秀摆手免了他,向丰淳行了个家礼,丰淳让她在下首备好的席上坐了,看了眼采蓝采绿,两人忙识趣的退了出去,鱼安源也退下,只剩鱼烃在旁伺候着,丰淳这才有些哭笑不得的问元秀:“你与与五嫂斗气都两日了,怎的还不消除?”
“五哥从前也不大喜欢皇后,每回我劝你莫要总是去赵氏那儿,五哥总不以为然,怎么如今就忽然与皇后好得这样蜜里调油一般了?”元秀撇了撇嘴角反驳道。
“从前我与子节相敬如冰时你在旁边急着,如今我与子节好了你又不高兴。”丰淳哑然失笑,“这做兄长的可也太难了些。”
元秀哼道:“如今朝野上下都知道帝后和谐,五哥成日里与皇后好得极了,连带着看臣妹也是不顺眼了,自然就觉得做兄长难了。”
“九娘这样说来,是怕帝后和谐了便对你疏远了么?”丰淳见她这半赌气的模样微微摇头,“子节虽然好,但你是我唯一亲妹,那是任谁都不能比的。”
元秀忍不住道:“五哥究竟为了什么对皇后态度转变这样大?”
“不过是想通了些旧事。”丰淳不欲多言,含糊道,“从前六宫之权也不是不在她手里,如今不过多在蓬莱殿住了几回罢了,究竟储君还是出自中宫的好。”
元秀皱了皱眉,这番话虽然是她意料之中甚至早先也是支持的,但若传了出去……她抿了一抿嘴,道:“我今儿来寻五哥是有几件事要说——郑美人小产的事情这会我还没查清楚。”
丰淳听得小产二字微微皱了下眉,见阁子里如今只有鱼烃一人低眉顺眼的添着酒菜,便直言道:“从前因先帝孝期,宫里没有进新人时,从来没有出过这样的事情,就是在东宫时,我并不算宠爱曹氏,鑫郎究竟也长这么大了,赵氏小产也是新人进宫后的事情,早先看着那五个人都还不错,但现在看来貌美心慈这句话倒有些可笑了,这件事情你查是要查清楚的,只是知道了是谁不要张扬,来告诉了我再计较。”
元秀知道他这么说是怕自己年少气盛,两个妃子小产的也是自己的亲侄儿,若是查到了结果贸然嚷出来,打草惊蛇不说,丰淳已经将怀疑的目标放在了那五个新人身上,这五人都是世家大族出身,到底也是得罪了一家。她心下有些儿不快,淡淡的道:“五哥,且容我多嘴一句——新人都是望族之女,原本宫里的老人,除了皇后,似乎都是小门小户的人家吧?”
她话中之意很是清楚,丰淳皱了下眉,摇头苦笑道:“罢了,明儿我叫子节私下里去给你陪个不是罢……”
元秀心头一阵郁闷,她忽然发现自己当初为王氏说了太多好话如今竟成了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只是丰淳既然已经认定了自己是在因迁怒而怀疑皇后,如今再说也没意思了,她只得勉强继续说下一件事:“我想问五哥一件旧事——当年咱们母后甍逝,先帝为此赦了郭家年纪最小的舅父……那位舅父如今可是在太原?”
在她想象里,郭家好歹也是在长安显赫多年的,郭十五郎又是郭守膝下的嫡幼子,听穆望子话里话外的意思,郭家没出事前,原也是个整日里走马斗犬的纨绔子弟,长安城里认识他的人决计不会太少,何况郭家出事时郭十五郎也已经十七岁了,已经长成,就是后来有所改变想必也变不到哪里去,虽然照着穆望子的说法,郭十五郎与丰淳联系密切,但这么一个人留在长安即使住的隐蔽,时间长了总有被认出来的时候,想来应该是一直在太原坐镇的。
只是丰淳听了她的话,手中酒盏竟有些不稳,还是旁边鱼烃托了一把才扶住,他也无心就饮,放下了酒盏沉声道:“你为何忽然问起了他来?”
元秀微微吃惊,丰淳说的是他——虽然如今他是天子了,可照穆望子说的,郭十五对丰淳帮助极大,又是两人的长辈,私下里总也该叫一声舅父吧?
“是穆望子告诉你的,还是杜青棠?”丰淳目光如电,低声厉喝!
元秀在长安的行动自然是瞒不过丰淳去,她对丰淳知道自己的行踪也不例外,只是蹙眉问:“这位十五舅与五哥你……”
“十五舅?”丰淳目中厉色渐敛,取而代之的是极为复杂的情绪,他轻叹了一声,“阿煌不要多问了!”
元秀皱起眉:“为何?”
“也不要叫他十五舅。”丰淳凝视着案上酒盏,缓缓道,“不要问我原因——你就当这个人,早已死去便是!”
“……”元秀听出他语气里的郑重,沉默下来,丰淳定了定神,试探道:“你不会无缘无故的提起他来……究竟是谁在你面前多了这个嘴?是穆望子,还是杜青棠?”
“我以为五哥会先问我去玢国公府做什么。”
“你是我梦唐帝女,身份尊贵,深宫大内都畅通无阻,去一个国公府又如何?”丰淳眯起眼,淡淡的道。
元秀思忖片刻:“五哥,可见过长生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