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贺夷简。”元秀眯起眼,她本就是聪慧之人,又经杜拂日从头说起,这一番抽丝剥茧,若是还不知道缘由所在,那当真是白在宫闱里面长了这许多年了。
先前在乐游原上时,贺夷简告诉了元秀自己与长生子的渊源,那时候元秀算了时间,便发现长生子去魏州为贺夷简调养,正是在薛娘子出阁与丰淳立储后!这三件事的衔接是如此的紧密,以至于当时元秀还怀疑长生子究竟是不是魏州派到了长安的,所以才那样紧张的赶去魏州救下了出生时极为孱弱的贺夷简。
长生子如此而行,落在了宪宗皇帝与杜青棠眼里,在当时的情况下自然也不难得出同样的结论——那就是此人与魏州关系极为亲密!
亲密到了原本长生子在关中已经是家喻户晓,人尽皆知,世家都争相以请其登门为荣耀,在这种情况下,连当时名动天下的名相杜青棠都亲自与之会晤,若是继续下去,即使宪宗皇帝不喜道家之言,但因长生子的影响,也少不得要召其入朝——当然,因为涉及到了推.背.图,宪宗召其入朝后,想来也会多加提防……若只是如此发展,那么郭家也不必有后来那场灾祸的。
可偏偏在宪宗皇帝方做主给了两象两谶推.背.图与长生子,此人却立刻离开关中赶往魏州!甚至亲自出手为贺之方唯一的老来之子调养生息!在这种情况下,宪宗与杜青棠很自然的,会怀疑长生子根本就是奉了魏州之命来关中探视虚实,而既然探听虚实,却又为什么会对推.背.图如此感兴趣?
“万物土中生,二九先成实!”饶是自宫变已来,元秀已经经了数次打击,如今也不觉脸色苍白,嘴唇微微颤抖了半晌,才吐出这句谶语,似哭似笑道,“原来如此!”
在翠华山下,长生子曾给元秀看过推.背.图的第二象并相配的谶语,那是一盆李子,由上至下累累相叠,共计二十一枚,又有谶语“累累硕果,莫明其数,一果一仁,即新即故”,并颂文“万物土中生,二九先成实,一统定中原,阴盛阳先竭”——当时长生子解释,李子即李室,所谓累累硕果,莫名其数,便是令人数图中李子之数,一果一仁,即新即故,仁者人也,即为梦唐一朝帝王之数,共二十一枚李子,也就是终梦唐一朝,当有二十一帝!也只有二十一帝!
当初杜青棠尝暗示元秀,郭家因此图而受累族没,再从郭家当时试图举家往西川避祸之举可以推测出,长生子在当时就已经解释了谶语与图的含义,郭家既是奉了宪宗皇帝之命,先透露了推.背.图的前两幅,宪宗皇帝又怎能不问个清楚?
所以当这幅谶图告诉了宪宗皇帝……本朝国祚只有二十一帝,宪宗皇帝如何数不出自己是第几帝?
这还不是最要命的,最要命的是颂——万物土中生,二九先成实,梦唐属土德,土在五色之中属黄,因此本朝素以明黄为尊。因此颂的前两句,因是指梦唐国祚的具体时间,二九先成实——二百九十年,照此谶来说,若是宪宗皇帝活得久一些,从本朝定鼎起算,宪宗皇帝甚至可以亲眼看着梦唐覆灭!
再看后面“一统定中原,阴盛阳先竭”,本朝鼎盛之时确实一统中原,疆域之广,为前朝所不能及!然而后面那句“阴盛阳先竭”——武周代唐是一件,打从安史之乱起,李辅国上位,把持朝政,其时还未必不可遏止,可到了德宗皇帝时,将禁军之权交与了宦官,后面诸帝,无不委命阉人之手,如王太清、曲平之之流更是内外皆知!
宦官因去势,亦为阴人。
梦唐这百年来的情形,何尝不是一路阴盛,耗着阳竭?
杜拂日说宪宗皇帝与杜青棠都是不肯相信道家之言的,虽然推.背.图出自道家高人李淳风,这一对君臣却依旧未必肯相信,可他们不相信,却不代表不重视。
尤其是李淳风,此人在本朝名气委实过大,从前称谪仙,到了这会,已经是陆地飞仙般的人物,况且当年李淳风并袁天罡作此图,那也是得了太宗皇帝奖赏的,这一点在朝在野,知道的人可不少!
若这谶语谶图出自旁处,宪宗皇帝还可以一句妖道妖言惑众解决,可推.背.图的来历与当年太宗皇帝对李淳风的肯定,若是长生子当真是与魏州有关,故意来偷取了此图并谶语,到时候一旦散布开来……这谶语与图解释起来却都是丝丝入扣,梦唐经德宗至怀宗本就已经衰落无比,在西域,在河北,在南诏,梦唐的威信都大不如前,安西都护府早已废弃,曾经为梦唐颤抖过的异族都纷纷自立为汗,通往遥远大食的陆地商路为此都已多年闭塞……那样的局面下,来自本朝仙人李淳风的推.背.图的谶图,将会给予这个本就迟暮的帝国何等凌厉的一击?
宪宗皇帝是信任郭家的,否则当初也不会让推.背.图前两象经郭家转给长生子,而郭家亦是忠心的,否则从长生子那里听到了解释,又何必原话转告?最初的时候,宪宗皇帝未必对郭家动了灭口之意,但长生子不久后传出赶往魏州救治贺之方独子的消息传出后……这份信任,必须以死亡来证明!
梦唐决计承担不了国祚已尽的一击,李室更无法承受帝位加上宪宗皇帝也只有三代的谶语!
郭家可以为此守口如瓶,宪宗皇帝也愿意这样相信他们,毕竟郭家本就忠诚,另有郭氏在宫中为后,膝下有子有女,丰淳还刚刚册了太子!在这种情况下,即使明知道李室已经难以存久,但就算按着谶语也至少有二三十年光景!当时天下还看不出有谁有入主长安之势,郭家便是想反叛,也无处投奔,还不如继续做着长安望族,同时观望,所以无论是出于原本的忠心还是从局势的考虑,宪宗皇帝并不怀疑郭家会背叛自己。
然而出于对河北借助谶语起事的担忧,宪宗皇帝却必须防患于未然!
“当年宪宗皇帝尚为太子时,因恐惧王太清毒手,从先父之谏,求娶郭家长女为太子妃,虽然最初的时候宪宗皇帝并非因爱慕而娶你的母后,然而多年相伴,并且若无郭家对宪宗皇帝的忠诚与保护,王太清早已得手!”杜拂日的目光转向殿窗之外,从珠镜殿上可以眺望到杏林梢头的一点太液池之水光,他的眼神无悲无喜,带着完全脱离事外的漠然,但语气中却充斥着难言的悲怆,“宪宗皇帝与文华太后多年彼此扶持,岂能真正无情?长生子归魏州的消息传回长安,叔父惊得在出书房时几乎摔倒了数次!到了宫中禀告了宪宗皇帝后……”
他轻轻拍了拍元秀的手,指给她看如今已经空了的蓬莱殿,淡淡道:“宪宗皇帝犹豫许久,终究不忍,叔父与宪宗皇帝争执许久,最后君臣一起在紫宸殿后远眺蓬莱殿,相对站了整整一夜……最后宪宗皇帝才点了头,所以阿煌,其实你要恨我们杜家本也是理所当然的事情,因为你的父皇,宪宗皇帝虽然以大局为重,在这件事情上,他其实还是极为不忍的。”
元秀以手抚案,一言不发之间已是簌簌泪下,杜拂日取了帕子轻柔的替她拭了,半晌方道:“郭家从此在长安除名。”
“郭守与你年长的几位舅舅,并你的大表哥他们……必须死!”又过了半晌,杜拂日方继续道,“不但被处死,还要背负着勾结西川节度使谋反之名,昔年汾阳郡公于危急之时匡扶李室,一生戎马,到最后子孙也为李室尽了最后一份心力,叔父说过,他一生无子,想是因此作孽太大,因而伤了阴鸷,是他应得之报。”
他的声音清清淡淡,浑然不似安慰,元秀哭着哭着,却猛然注意到了一处,她反手一把扣住了杜拂日的手腕,低叫道:“外祖父与年长的舅舅、表哥必须死,那其他人……”
“其他人如今自然都在西川,包括你远在剑南、山南的那两位姨母,其实也早就带着家人搬去了西川极隐秘的地方居住,只是他们再不可能姓郭,也与汾阳郡主无关,至少在本朝,不能出仕也不能再往关中来,免得不经意间为人认出。”杜拂日淡然说道。
元秀愣愣的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人活着,郭家最常出面、最为人所知道的那几人自然是无法脱身的,但汾阳郡公一脉人丁兴旺,那些平素不怎么外出或者年纪小、或者性.子静的子孙,反而因此得了生机——流放三千里,郭家作为长安望族,离了关中,却又有几人能够认识?
然而姓氏被剥夺,身份被废弃,宗祠、祭祀……都不能如前。
俨然就是死人,只除了还活着。甚至连同汾阳郡公的名头,都被这些“不孝子孙”所玷污。原本无罪的人,却因为忠诚不得不背负上叛逆的罪名。
这样的生路……也难怪文华太后那样陪伴宪宗皇帝一路风雨过的人,也在闻讯之后,气冲勃发,以至于早产并难产,致使一尸两命……
杜青棠尝言,当初丰淳登基之时他是因欠了文华太后所以才避让,他欠的又何尝只是文华太后?
“那么西川节度使……”元秀忽然想起了这个人,“他为何也要死?莫非他当真有反意?”
西川节度使刘行之,元秀从前因为不愿意提起郭家族没之事,而郭家当年的罪名便是与刘行之勾结,因而她对刘行之也不是很熟悉,此刻便茫然问来。
杜拂日摇了摇头,简短道:“刘行之其时在西川节度使的任上并不算尽心,贪渎之事不少,宪宗皇帝对其十分厌恶,只是念他多年来对长安并无异心,本是打算择了时机调他入长安任职,改另贤才主持西川的。”他沉吟了下,方道,“实际上,当初宪宗皇帝与叔父让郭家借流放之际将其他人都转移到西川去也是有原因的——因为长生子在离开长安、告诉郭守谶语之意时,曾说过他为什么对推.背.图如此感兴趣,只因他从师门所传的卜算之道里面,算出了天下将乱,而且乱局将持续极久,甚至可能大幅波及到道门,这才出山……当然他这些卜算之言,并不能当真,但长生子当时曾对郭守有言,即是梦唐如今诸道并诸镇,若至乱局开启时,当处处烽火无一处太平之地,惟独西川有王气,可获旁处无有之太平!”
——长生子对谶语的那番解释已经逼得忠臣望族合家冤屈而死,宪宗皇帝与杜青棠当然也不会在乎加一位节度使,何况刘行之还不是什么名门望族出身,又分能员干吏,比起郭家上上下下来,简直太不心疼了。
如此听到了长生子谶语的郭家、已经被长生子认为为官之地有王气的刘行之都死了,若是魏州再以推.背.图中谶语与谶图来造谣造势,长安自然可以以长生子尝为郭家指点迷津,而郭家却全族族没为名,指其招摇撞骗!至于西川有王气……长生子这话说了不多久,刘行之也死了,如此与这位道人扯上了关系的,竟都没了好下场,那么他所解释的推.背.图,也一定不准了。
——就是薛娘子,她与沈家郎君乃是赛马结识,婚后恩爱非常,那位沈家郎君,虽然在元秀出生前就已经去世,可是薛娘子的骑射当时在长安女郎里面乃是一等一的,就是许多郎君都有所不及,那沈家郎君一般是在长安长大,居然还敢与她比试,足见身手也不错的,既然是骑射出众之人,又怎么会孱弱多病,在婚后区区两三娘光景就暴病而死?连带着薛娘子的孩子都没了?
而且沈家郎君的父母在事后迅速告老还乡……宪宗皇帝当然不会将真相告诉他们,但为上位者一些暗示也足够了。那时候文华太后与薛娘子想来都不知道这些真相……否则文华太后也不会留薛娘子在宫里了,可是话又说回来了,此事如此之大,恐怕薛娘子到死,都不知道真正的真相吧?杜拂日说她临终前惦记着的是郭家的养育之恩与放心不下自己兄妹,那么如果薛娘子知道自己之所以遭遇到了新婚不几年就夫死子丧的命运,却与郭守当初的爱女之心有关,却也不知道她会不会反过来怨恨郭家?
元秀不敢再想下去,她看着身旁的杜拂日,悠悠说道:“我幼年时候很少能够见到父皇,偶尔几次见到了,父皇待我一向很是宠爱,比起六姐、七姐她们皆要上心,所以云州从小便与我不和睦,先前昭贤太后还活着的时候告诉我,这是因为我乃是父皇元后所出的缘故,是父皇膝下唯一的嫡女,理所当然要比姊妹们都要尊贵,小的时候我是相信了的,可是到了长大些后我又觉得不对,尤其是父皇宠爱六哥,五哥最艰难的那几年——我曾问过昭贤太后,为什么同样是母后所出,父皇不能像疼爱我一样疼爱五哥,昭贤太后只说那是因为我是女郎,而五哥是郎君,也是太子,作为储君,父皇自然要对他严厉些,让我不必多想……”
“可无论父皇还是昭贤太后,在我与他们见面时,都反复告诉我一件事,那就是——杜青棠!”
元秀闭了闭眼,露出一丝苦笑:“国不可无杜青棠!”
“尤其,是在父皇病倒后,每次我去探望,他都会这么告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