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氏平时并未涉及朝政,只担心吕简倔强偏执,刚刚才历了一场生死攸关,又卷进诡谲阴谋里,这时出言打断两人的谈话,却不好追问仔细,只对世子致歉,又劝说吕简莫因一面之辞就生偏见之心,遇事当三思而行,就说上回弹劾世子,不也是因为偏听偏信,不究实情闹出的误会。
对虞沨刚才一番话更是极尽赞赏:“正如世子之言,周公仗着权势威望,对光宗不敬,有失臣子之忠,又怎算耿耿忠心?大人是御史,虽有弹劾谏言之职,但当谨记君臣之礼,切不可逾越,大人忠于职责是一方面,却不可只因自认为的道理,逼迫君上信纳。”
旖景这才问起:“怎么忽然提起周氏三公来?”
虞沨看了看吕简,轻轻一笑:“北原犯边,偷袭归化,包都司勇拒蛮夷,却被朝臣弹劾,称他妄顾归化百姓性命,当论罪获斩。原是北原人奸滑,以我大隆百姓为质,挡于军前,企图攻入城池,包守将当机立决,可惜数十被虏者不能幸免,却保得城中数万百姓平安,我认为包都司并无错失,吕大人有不同见解,欲上本支持弹劾者,我便以前朝周公为警,哪知吕大人是奉周公为率。”
吕简原本听了虞沨那一番分析,就有些汗颜,这时更加惭愧,诺诺解释道:“在下只是认为人命不能以多寡为计,包都司明知被虏者无辜,却以大隆之弩箭,杀大隆百姓……”
姜氏闻言,又是蹙眉:“我虽是妇人,也知事有轻重缓急,包都司镇于边关,十年不让北原犯境,这回应当也是逼于无奈,倘若城池有失,让北原人攻入,莫说被掳者不能幸免,数万百姓又当如何?言官多为文臣,不懂战事,居于朝堂怎知边境危机,大人切不可冒昧。”
“吕大人身为御史,有弹劾百官之职,上本倒也无妨,只是既与我论及,我当然要抒明己见,不过言官弹劾,最忌联名拉帮以声势逼君,我就是给吕大人提个醒,莫被人利用而不自知。”虞沨又说。
吕简这才起身,长长一揖:“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今日多得世子点醒,对归化一事,在下定经深思熟悉,再言谏事。”
当吕简告辞之后,旖景与虞沨一同回到中庭,两人歪在榻上说话,秋阳照窗而入,已经不再炙热,洒在肩上有些微曛,旖景想到吕简一边往外,一边若有所思的模样,笑着说道:“吕御史似乎还要上本?”
“他是言官,上本谏事是他的职责,其实吕简这人还是知道些分寸,上回虽参了我一本,可圣上没有回应,他也没再逼迫,今日若非无意间提起周氏三公,激怒了他,还不知他有这么倔强的一面,好在不是偏执到底。”虞沨微侧着身,手臂环在旖景腰上:“圣上喜他性情直率,眼下又是用人之际,应当会重用吕简,许会让他监督设官学、举童试一事,在这当头,却又生风波。”
旖景见他眉心微蹙,自然而然便将指尖摁了上去,轻抚过乌黑柔长的眉弓:“是谁撺掇着吕御史联名弹劾?”
“言官联名,这陋习久已有之,秦相与金逆斗法那会儿,言官们也是动辄联名,但这回,似乎与秦相无干,或者是他没参与,却也没有管束,早两日圣上提说归化这一碴,问中书省有何见解,秦怀愚甚至还为包都司求情,称自从十国之乱,北原屡屡犯境,归化十之八九会被蛮夷拼杀入城抢掠一空,可大隆由包都司镇边以来,北原人从未得手,这回应当是另有隐情,包都司以大局为重,也属身不得已。”虞沨捉住小娇妻调皮的手指,放在唇边轻轻一吻,握在掌心,将下颔抵在柔软的发顶,只觉幽香扑鼻而入,突然心猿意马,不想再提政事,只微闭了眼睑,享受着秋爽怡人的午后,难得静谧的耳鬓厮磨。
不过显然,旖景这时一心只有“国事”,仅管整个身子已经陷入了某人的怀抱,却仍是蹙着眉,一阵思索后,轻哼一声:“秦相表面是为包都司求情,却说出这样的话来,难怪吕御史要怪守将以多寡计人命,险些就被拉拢了过去。”
“圣上对吕简看重,知者非我一人,他们拉上吕简联名弹劾,以为更多胜算,秦相说这话却也不突兀,包都司能征善战,多数人以为北原人对他不成威胁,他总有办法解救俘虏的同时,稳守归化不失。”虞沨轻轻一笑:“大多身居朝堂的官员,都只会逞口头威风,哪知边关的情势。”
“这事会否闹大?”旖景关心道。
“不至于,四皇子才受了敲打,秦怀愚也不敢贸然,不过牵头的那位,正是纪巍。”
“纪巍?岂不是镇国公府的姻亲?”旖景眉心又是一锁,这段时日她恶补了番镇国公府的人事,晓得四房的三少奶奶正是出身纪氏,纪巍之女。
也不知这事情会否牵连镇国公府,旖景并不乐意理会谢家的事,可想到老王妃一定不会袖手,只怕虞沨也不会眼睁睁地看着镇国公府遭祸。
“纪巍为何与边将过不去?听你的意思,这事又并非出自秦相的谋划。”旖景忙问。
“纪巍的小舅子,眼下正在归化,是包都司属下卫指使。”虞沨语音微沉:“许是想借着这个机会,使包都司获罪,他小舅子或许就能得到擢升,纪巍往常就奉承着秦相,秦相当然要给他些颜面,暗中偏帮。”
“那镇国公府……”
“镇国公府早就成了个空架子,几个舅公远离朝堂,子弟就算混着差事,也不过是些虚衔罢了,就只有三房的大郎因是监生,倒进了户部观政,也是个溜须拍马之徒。”虞沨唇角一冷,微微坐正了身子:“镇国公府不致遭到圣上迁怒,可这倒是个时机……”
却并不详说,自顾沉默起来。
旖景晓得他是又要算计人了,没有多嘴,窗畔私语一停,清晰的是风过柯叶一片碎音,沙沙地响在耳畔,以及屋子里刻漏的滴脆,声声均匀。
“纪巍自以为行事谨密,圣上却已经洞悉了是他在背后捣鬼,就算这回放过了他,这个六科给事中的官位他也再坐不稳,还有联名上奏的几个言官,只怕都得给将来的金榜题名者让位,我在想三舅公那位引以为傲的长孙,还妄图在户部站稳脚跟……”半响,虞沨才又说到,只提到三舅公时,语气不无讽刺。
“三舅公”是谢妃一母同胞的兄长,虞沨似乎笃定了他与虞栋是同谋,早把他的名字写在了榜上。
旖景也微微坐正了身子,拉过引枕倚靠,不无诧异地问:“就算圣上因纪巍之故迁怒,也是四舅公,怎么才能算到三舅公头上,让他的长孙吃这个苦头?”
虞沨微一扬眉:“要让谢琦吃苦头哪需借圣上之手,我不过是想趁此良机,让三舅公心里的不满越发膨胀,自己提出分家罢了。”
旖景:……
“这么说来,三舅公心里已经存在不满了?”
“三舅公岳家年氏是朔州豪族,自从镇国公府败落,谢家入仕无望,他那几个儿子靠着年家提携,经营商事,赚足了财银,可因为并未分家,大部分都得缴入公中,三舅公早不满几房共享他们辛苦赚取的银子,却不想虽有年家提携,经商本金却是公中拿出的资产,再者三舅公还舍不得镇国公府这面大旗,主管官吏瞧着谢家是王府姻亲这层关系上,才会于商事上宽待几分。”虞沨冷笑:“否则哪会这般顺利?他那几个儿子,不过是酒囊饭袋罢了,只要分家,必会坐吃山空,年家再与他是姻亲,瞧着无利可图,也不会再搭理这么一帮废物。”
虞沨极少用如此尖利的讽刺之语论人,看来,对“三舅公”是深怀恨意,早就磨刀霍霍了。
“我与母妃中的毒,极为罕见,清谷先生称十之八九是云贵邪教传人苗氏配制之毒,我暗察多年,总算有了些线索,大隆建国之初,高祖曾下令剿灭民间各大匪帮邪教,三舅公当年领兵,就是去的云贵,却窝藏了苗氏族人。”虞沨握紧指掌:“苗氏一族尚有两男一女在世,眼下就在朔州,上回二婶送的绝嗣药,就是来自苗氏配方,江汉已经确定。”
原来七月生辰宴上,虞沨便让人取了小谢氏通过祝嬷嬷的手送给他们的“新婚贺礼”,交给江汉察验,药材的确没有任何蹊跷,只其中一味在炮制时添加了毒物,若非江家代传医术精深,对毒草深有认识,尤其江汉更擅妇人之症,否则也不能发现那药物的“精妙”所在,待旖景将十剂“补药”服完,必定无孕。
“难怪当年御医诊脉都不知母妃与你是因为中毒才致体弱。”旖景这才明白为何虞沨笃定三舅公必是虞栋的帮凶。
“窝藏邪教奸徒,就够斩首之刑,只眼下还不是收网的时机。”虞沨闭目稍息,再睁眼时,眸中怒气已散,一片幽沉。
“年家会不会也与这事有关?”旖景想到那个什么邪教传人现在朔州,又问。
“年家是东明豪族,曾为楚州军起义支持大量财帛,高祖时封为恩义伯,正享富贵,名利双收,绝不会为了一个嫁出的女儿行险,谋害宗室,三舅公也是瞒了苗氏族人的真实身份,将之安排在年家的一处田庄,倘若年家知道这个好姑爷请托照顾之人是朝廷钦犯,想必也不敢堂而皇之的收留在自家族产。”虞沨微挑眉梢:“三舅公欲为他的孙子求娶年家女儿,却被拒绝了,可见年家虽提携着几个表叔谋财,却不愿世代联姻,态度有所保留。”
旖景对那个什么邪教实在有些好奇,正欲追问仔细,话题却忽而中断。
晓得世子在家,不敢闷着头往里闯的秋月在帘子外头禀报,称荣禧堂来了人,请世子与世子妃前往——谢世子与夫人登门拜访来了。
到底是姻亲,便是为了老王妃的颜面,世子夫妇当然也得去见上一见。
虞沨却颇有些懒懒不想动弹,旖景反而兴致勃勃,推了推他的手臂说道:“单氏当真能干,这才几天,就把话递到了谢世子耳里,阁部手脚麻利些,快随我瞧热闹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