威赫赫的青漆大门外,七、八个当值的铁甲兵站在两旁有若铜雕,眉目固然各异,神情却一般沉肃,尽管酒足饭饱后呼呼喝喝归来的黄陶与几个领兵踩上了石阶,卫兵们依然视若无睹,眼睛都没略斜一下。
黄陶才一抬眼,便见卫国公苏轶披着件石青氅衣一个大步迈了出来,身后跟着个穿着夹袄下人打扮的青年,也是一脸急切的模样,黄陶眉棱一抖,眼角绉皱略深,手就已经抱了揖:“国公这要巡务?”
巡务也就是出衙办差的意思,但这时正值午休,卫国公又未着公服,还带着个一目了然的私仆,黄陶这问,就别有深意了。
“出去吃饭。”卫国公甩下一句,步伐不停,走出京卫司所在的胡同口,这才回望了一眼,招招手让报讯的私仆接近:“既刚好碰着,你回去交待一声,让人盯着黄陶,别让他有机会跟梢。”
于是那仆役便又折回了京卫衙门,也没进去,只对其中一个“铜雕”耳语几句,悠哉游哉地往祟正坊归去。
卫国公到了胡同口,才踩上马鞍,一径出城往西郊。
自打宫里赐了婚,他就发觉三郎苏芎的行为有些蹊跷——天子改元,定了元和三年正式科场,苏芎便闭门不出悬梁刺骨备考,可近来却突地消极起来,起初是与士子们频频出入酒肆,到后来竟然单枪匹马出入乐坊。
卫国公起初也不在意,他虽是武职,自幼也被教以文化,少年时候,一段也爱与士子们来往,文士素爱风流,卫国公骨子里虽不是雅士,但架不住同窗邀约,乐坊妓馆也没少去,知道那些地方虽然是销金窟温柔乡,但也不乏纯粹是为了风雅聚会饮酒纵乐,便是他家二弟三弟,也有年少轻狂的时候,但谁也没惹出乱子,真沉迷起酒色来,苏芎是个典型的文士,也正到年少洒脱的阶段,兼着又没真的酩酊大醉、留宿勾栏,卫国公也不觉大惊小怪。
但因为他有个居心叵测的正妻,对这儿子的教管就务必要警慎,卫国公难免还是安排了盯梢。
前不久,耳目禀报,苏芎发觉了一个叫做“斗转阁”的酒肆,惯爱一人去那消闲,竟巧遇黄陶的长子黄恪,也是独自买醉,两个起初也没搭讪,各据一席自饮,可碰得回数多了,难免就有“眉来目往”,今日居然搭了话,相邀着去了西郊一处乐苑,赁了处小院围炉烫酒。
事涉黄陶,卫国公便慎重起来,更何况那人还是黄陶的长子黄恪。
这位在远庆九年就被黄陶宣告“意外坠江”,据说江氏还因为长子的早逝彻底迷怔,从半疯成了全疯,再不能见人,却在今年,黄恪突然“死而复生”,虽也有一套“大难不死”的传说,卫国公深觉蹊跷,苏芎居然与黄恪接触,他自是不能吊以轻心的。
到了西郊乐苑,早有卫国公府仆役打点了一番,那东家得知是卫国公亲临,甚至不敢收“贿赂”的银两,恭恭敬敬地把人引去苏芎独赁的僻静院子,一连声的解释:“两位郎君并未让优伶助兴,只点了一桌酒菜,就是让下人候在院子里,不让闲杂接近……”他话未说完,就见卫国公三两下攀上了围墙,似乎是观望了一番,借着墙内一株榕树,身轻如燕的落足在屋顶上。
东家彻底歇了声儿,装作什么也不看见的转身。
卫国公人在瓦上,居高临下就察清地势,自是把仆役们的地方看得清楚,一个运气,悄无声息就“跨越”到了仆役盯防的那处屋舍。
苏芎自然不知亲爹在上“听瓦”,他这时正与黄恪斟了一盏清酒,悠长长地一声叹息。
黄恪显然酒量有所不敌,已经带着哭腔:“我不信的,大君当日所言,我真是不信的,岂知回来一打听,孔俊真是在濯缨园丧命,家父与孔俊一贯交好,简直就比异姓手足,他早知大君安排暗杀先太子,怎么还会眼瞧着孔俊遇害!再者若非家父与圣上早有……眼下也入不得京卫司,我直言相询,家父只让我莫问,一门心思备考,显然心虚,我一想到家父真如大君所言,哪还有入仕的心思,真恨不能……倘若他是这样的人,从前又何需教导我们仁义礼信,这让我如何自处?”
苏芎只是长叹声声,却并没搭腔。
黄恪又说:“早几日见着芎弟,我实不敢搭腔,盖因我暗察得,风妹妹的婚事皆为姑母逼迫,而这一桩事,居然也被家父默许,今日若非芎弟主动见礼,我实在无颜往来。”
“表兄莫说了,此事我也羞愧得很,当日听闻家姐自愿嫁去陈家,恼怒之余,一昧追问,但听闻家姐细说缘由,我竟知母亲她……不仅家姐这事,甚至还让令尊暗害五姐姐性命,偏我又是母亲亲出,眼见两位姐姐都被母亲迫害,还都是为了我……实感愧怒,却连质问母亲的勇气都没有,懦弱于此,还怎期将来报效君国?”
黄恪年已及冠,苏芎却刚过十五,都因父母之恶而觉无颜面世,一时悲愤填膺,推杯换盏,险些没有抱头痛哭。
瓦上的卫国公听了一歇,方才笃定黄恪并非居心叵测,而相比之下,他儿子明显脑奸计滑,也仅是说黄氏暗害旖景逼迫旖风,并没把更多隐密的事揭晓,不比得黄恪——把自己为大君所掳的经历说得细如毫发,甚至把黄陶最近的行动也说了出来——正是要听从圣上之令,笼络各卫而架空卫国公,并企图让黄氏奉承太后与秦家,暗害卫国公父子,好教苏芎袭爵。
这事卫国公虽早有察知,但听着底下那两愤青哭成一团,自己却哭笑不得。
匍匐了一阵儿,见再也没有意义,正打算撤离,哪知便听黄恪大着舌头又是一句:“我当日在大君府,瞅见了个婢女,当时甚觉面善,却怎么也想不起在哪儿见过,今日与芎弟一袭长谈,才醒悟过来,可不是景妹妹那时的婢女,真是奇怪,她怎么出现在大君府?”
卫国公顿觉头皮发紧。
又听苏芎问道:“当真?”
“千真万确,那婢女想是也觉得我有几分面善,还看了好几眼。”
“表兄,今日之言,万万不能告诉旁人,包括令尊。”苏芎连忙说道:“纵是表兄见着的人与五姐姐之婢有几分相像,可这话一传开,势必会引议论纷扰,若是被有心之人听在耳里,只怕会引发祸事。”
苏芎也不喝酒了,也不悲痛了,连忙喊了人上茶,直到让黄恪也清醒了,又追着问了一番仔细,又警慎提醒了一番,两人这才离开。
卫国公心事沉重,险些没忍住一跃而下揪住儿子,最终还是忍了,且看苏芎要如何处理,这个下昼便显得心事忡忡,才刚回府,苏芎却“找上门来”。
竟然坦承了今日与黄恪那番谈话,并没瞒着黄陶各种作为,但并没坦承的是黄氏的恶意,末了才结结巴巴地说出黄恪在大君府所见。
卫国公一边为儿子不怀恶意庆幸,想到他始终还顾及生母,心里也是叹息,只问:“依你看来,黄恪之言是否当真?”
“儿子以为,表兄所见之人,应当便是夏柯,那时长随五姐姐去候府的婢女,一为秋月,一个便是夏柯,秋月已死,那么……”苏芎说着话,人已经跪了下地:“父亲,今日表兄直言不讳,可见他并不愿与黄同知同流合污,虽此事关系五姐姐安危,但说到底也只是表兄的猜疑,并非实据,再者他若是将这话张扬,黄同知也逃不脱干连,倘若世人知道黄同知也涉及先太子遇刺案,便是圣上也难逃其咎……”
这一番话,目的还是在为黄恪求情,苏芎也担心家人为顾全五姐姐,干脆将黄恪灭口。
但他能做到这个境地,提醒家人有所防备,也实算不错了。
卫国公沉吟许久,才许了苏芎起来:“今日你与黄恪之言,我其实早知道了。”
苏芎目瞪口呆。
卫国公面色一肃:“因为你母亲不善,你便自暴自弃?我看这些年你在溟山书院也是白受了教导,你难道就只有个母亲,没有父祖,没有兄弟手足不成?堂堂男子,自问无愧于心,便能立足天地,你既没有那些龌龊心思,何需耽耽自饶?不如你六姐远已!”
苏芎惊愧之余,又要再跪,却被卫国公一把扶住:“好了,本是因为你年纪小,有的事情我也一直隐瞒,你既知你母亲心存恶意,更要明辨是非,咱们是公候之家,爵位由嫡长继承那是法度,你知你母亲心怀贪婪而不为所动已经不错,我更觉欣慰的是,你没隐瞒黄恪之言,还晓得提醒家族面临危难,更有怀仁之心,不曾因为黄恪隐约察知你五姐姐被掳实情,不问善恶就行害命之事,就此一点,说明你不是愚孝,更无贪婪之心。”
一番话虽把苏芎说得面红耳赤,但心里压了好些时日的重担却松减了几分。
“黄氏始终是你生母,你为她隐瞒错责也不为过,为子也好,为臣也罢,不可缺少的忠孝之心,你道你六姐为何把受迫之事诉诸于你,便是祖母与我也瞒着?就是为了让你心里明白,别受蛊惑,并不是要让你自弃。”
“可母亲她……将来……”苏芎到底不忍。
“若她仅只于此,别的不说,就是看着你与风儿的份上,总能让她安老,但若执迷不改……”卫国公眉心紧蹙:“你与风儿都得有个准备,青灯古庙,也算是她的善终了。”
苏芎反而吁了口气,身于富贵,今日又亲耳听闻黄陶的居心不良,他实不敢奢望家族能容生母安好,换身处境,倘若他是嫡长,得知继母心心念念要图他性命,怕是远远做不到苏荇的大度——不仅时时关切他的学问,毫未表示生疏,甚至提也没提母亲的错处,便是祖母,因为六姐“所嫁非人”实怀愧疚,据他听闻,陪给六姐的嫁妆甚至超出了长姐,而这一切并非祖母之过,分明是生母逼迫。
三郎正在那儿感触良多,卫国公却又说道:“倘若黄恪心怀恶意,今日只怕不会把大君府的见闻告诉予你,只这事你也晓得利害,黄氏面前切不可多言,至于黄恪,你也别与他来往,后头的事,我与你五姐夫自会处置。”
“五姐夫竟也知情?”苏芎又是目瞪口呆,但他很快醒悟过来,五姐是被五姐夫迎回,五姐夫显然早就知情,又有些不好意思的摸摸鼻梁,恢复了眼睛与嘴巴的正常大小。
再说黄恪,回到自家彻底醒酒后,才被今日“醍醐灌顶”察知的真相惊出一身冷汗来,黄陶下值,见大冷的天,长子一个人伫在院子里呆怔,不由蹙眉。
上去才询问一句,黄恪却像见了鬼般的转身就走。
黄陶如坠五云雾里,实在猜不透这个阔别两年突然归来的长子眼下是怎么一副心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