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庆九年的中秋节,皇宫破天荒的没有举办宫宴,这让各大勋贵紧绷的神经又往左右拉张了几分,自从孔氏废位后稍显平静的局面,让人感觉到仅是风雨间歇的短暂,这风平浪静背后酝酿着另一场更加猛烈的狂风骤雨。
中秋家宴上,多数妃嫔也没有往日争奇斗艳的心思,尽管个个盛装艳丽,却都显得刻板沉默,只暗暗观注着趾高气扬的丽嫔与满心不甘的梁昭仪之间显而易见的争锋相对,各自冷笑,或者漠然。
位居诸皇子首位的太子,占据着瞩目的坐席,越发显出他故作镇定下的局促不安,也许意味深长暗暗打量的目光太多,让太子徒添压力,几盏桂花醇落腹,沮丧油然而生,渐渐忍不住贪杯自饮,酒至半醉,竟然哽咽起来。
“太子醉了,还不扶他下去歇息。”宴席主位上,天子并没表现出半分不悦,这话也说得云淡风清,待目送着太子被宦官扶了离席,天子举盏敬了太后,又接了数盏皇子们的敬酒,才让席上气氛轻快起来。
往常长袖善舞的庆亲王依然如是,频频举盏,带动着沉默寡言的福王也活跃起来,兄弟俩人显得尤其手足情深,越发衬托出左侧另一张席面上正襟危坐的五皇子格格不入,这情景落在德妃眼里,浅浅的一个冷笑,暗忖着福王这是感觉到时机将至,也摁捺不住心头喜悦,露于举止,要说隐忍二字,还是她的儿子能贯彻始终。
德妃心念一动之时,一个目光看向儿媳。
女眷席面上,两个身怀六甲的皇子妃就交谈热络起来,正是五皇子妃与福王妃这对妯娌。
再过一阵,太后叮嘱了天子莫要贪杯,就携同女眷离席,去了另一处赏月品茗。
这才让如姑姑去慈安宫请了卫昭前来,拉着坐在身边,听着卫昭的一番妙语如珠,活跃得席间气氛越发轻快,太后喜笑颜开。
自然卫昭的“殊重”地位也让众位妃嫔们各自揣测,许多盘算。
而这边席,没了太后与诸位妃嫔助兴,天子很快显得意兴索然,干脆让皇子们自己尽兴,自己离席而去。
不过多久,詹公公返回,悄声在五皇子耳边低语几句,尽管没有张扬,可五皇子离席时还是引起了许多人的注意。
庆王手中的酒盏还朝向福王,眼角却渐渐咪起,目光随着五皇子没入灯火月色间的背影闪烁着意味不明。
福王自顾饮了这一盏酒,抬眸去看花叶掩映间露出的星河,唇角浅笑,仿佛对庆王忽然的走神毫无知觉。
六皇子双眼冒火,直直地盯着五皇子的去向。
七皇子不屑地冷哼一声,手臂忽然一抬,装作半醉不支,泼了六皇子满身的酒,两个皇子便即唇枪舌箭、寸步不让的争执起来。
八皇子微不可察的蹙了下眉,悄无声息地远离六、七两个的“战场”,看了庆王、福王的席面一眼,还是顿足了脚步,转身去了几个弟弟们的席面。
庆王的同母弟弟十皇子眉梢挑得有如满弓:“五哥这是被父皇单独诏见了?”
九皇子关注的却是另一件事:“今儿个没有堂兄在场,八哥怎么看都有些落落寡欢。”
九皇子口里的堂兄是指虞沨,诸位皇子都知道老八与楚王世子交好。
十皇子暗哼一声,心说老八若非牛皮糖似的粘着虞沨,怎么能争取父皇的看重,委实居心叵测!
八皇子人未坐下,就被两个弟弟扰了兴致,也就是回以一笑,干脆去和还没立府,心眼单纯的十一皇子说话去了。
五皇子的确是被天子单独诏见。
大约两刻后,他出了御书房,步伐不急不徐,却眉飞色舞难掩欣喜。
父皇刚才竟然与他谈论政务,不过他谨记母妃之言,并没显露出早有关注,而是收敛锋芒,一番话说得四平八稳,滴水不露,五皇子对自己得体的应对洋洋自得。
悄寂的御书房,御案后的宝座上,天子紧紧蹙眉,手里执着一支朱砂沾染的金镂笔,却久久没有落批,反而挥臂一掷,笔落金砖,划下一道血色般的痕迹。
“城府太深,隐忍太重,与德妃倒是一模一样,真意半分不显。”天子喃喃自语,唇角渐抿冷肃:“唯德妃令从,又不显唯唯喏喏,才德表现恰到好处……德妃,确实比皇后更会教子。”
这显然不是赞扬的话,天子脸色阴沉。
默坐长有一刻,天子起身,负手出了书房,站在廊檐下,看一轮满月正在当头。
相比德妃,贵妃陈氏虽野心彰显,却略输心计,再者庆王也非陈氏能够把控,即使秦怀愚,只怕也并不得老四多少信任,老四多疑,就算可能重用秦、陈稳固帝位排除异己,前期先令秦、陈两家威重,可一但目的达到,必会压制两家,不至让外戚专权,不过老四的短处也是太过多疑,并且阴狠毒辣,若他继位,说不定除了十皇子,其余皇子都保不住性命。
可是老五……天子冷笑,若把帝位传予他,不异于把江山权柄交给德妃,就算能让德妃暴毙殉葬,也不能规避将来杨家专权。
与其信任杨家,还不如信任卫国公府。
老二倒是重情重义,可又太过宽仁。
天子仍旧一筹莫展,举棋不定。
但显然,已经把五皇子的继位资格一笔勾销。
——
中秋节次日,旖景午憩之后,接见了一轮有内务回禀的管事媳妇,正准备去荣禧堂陪老王妃说话,哪知就有腊梅禀见,转告了卫国公府蒋嬷嬷忽然联络三顺的事。
旖景一时间几乎没想起蒋嬷嬷是谁,后来被夏柯提醒,才恍然大悟过来。
正是那位当年被宋嬷嬷用子女安危威胁,无奈之下,把银钗杀人灭口,后来投诚于旖景,眼下依旧服侍着张姨娘的八娘乳母。
旖景记得宋氏一家被除之后,蒋嬷嬷就禀报过黄氏对她曾有威逼利诱收服备用之举,可这几年间,黄氏大权旁落备受戒防,条件不允许她轻举妄动,故而也是摁捺不发,表面上看来十分规矩,并没有什么作为,于是蒋嬷嬷就一直潜伏,以致于旖景将她抛之脑后。
“蒋嬷嬷的一双子女眼下如何?”旖景先问夏柯。
夏柯笑道:“仍在冀州庄子里,女儿已经嫁了人,前两年奴婢还禀报过世子妃,男人是庄子里的租户,有王府庇护,虽不算大富大贵,也能自给自足,蒋嬷嬷很感欣慰,儿子跟着庄头跑腿,在底下也算有些体面。”
旖景微微颔首:“这些年来,蒋嬷嬷也没主动联络,这回忽然找上三顺,应是出了什么要紧的变故。”
腊梅上前一步回禀:“可不是,世子妃当真料事如神。”
原来是黄氏乳母蓝嬷嬷终于摁捺不住,开始了对眼中钉张姨娘的报复。
针对的却是雪姨娘。
数年之前,张姨娘因为与二夫人利氏争执,被打发去了庄子里“思过”,身边只有一个蒋嬷嬷服侍,自是不比在国公府养尊处优的滋润,主仆两个受冷,虽说庄子里有部分仆妇看人下菜牒,对张姨娘冷嘲热讽,却也有一些还谨守尊卑,并没有因为张姨娘落难就小看苛待,其中有个姓李的媳妇,颇为直爽好义,对张姨娘主仆很是厚待。
张姨娘因为二郎娶亲,得了赦免回府,倒还记得李氏的情义,费了好一番功夫,终于把李氏调进了卫国公府,近来八娘协助理家,张姨娘自然水涨船高,或许是出于另有目的,竟然有本事将李氏安插进长房黄氏治下,眼下服侍着雪姨娘。
蓝嬷嬷暗中摸清了李氏的底细,情知她与蒋嬷嬷交好,竟逼迫蒋嬷嬷,让她收买李氏,换了黄氏给雪姨娘的避子汤。
“这还真是一石二鸟之计。”旖景冷冷一笑,看向夏柯:“你可明白了蓝嬷嬷的盘算?”
雪姨娘一直服着避子汤,本是卫国公的授意,这事当然会交给黄氏操办。
夏柯琢磨了一阵,直言不讳地禀道:“倘若雪姨娘有了身孕,必然会被问责,追察下去,李氏难逃其咎,她只要一口咬定是雪姨娘授意,雪姨娘非但身孕难保,还会因而被罚,可雪姨娘自然也会喊冤,倘若国公爷再一深究,不难察明李氏的来处,张姨娘也会被牵连,国公府待下一贯宽仁,为了此事不至要了李氏性命,最多不过把她一家发卖,蓝嬷嬷大可许以重利,答应为李氏一家安排好去处,李氏便无后顾之忧。”
旖景也是这般以为。
腊梅赶紧揭开谜底:“蒋嬷嬷说,蓝嬷嬷让她授意李氏,就算被发卖也没什么大不了,只要李氏一口咬定是受了雪姨娘与张姨娘的收买行事,除了这两人,蓝嬷嬷必会说服国公夫人,妥善安排李氏一家。”
“奴婢以为,这定是蓝嬷嬷自作主张,国公夫人应当不会轻举妄动,再者,无论张姨娘还是雪姨娘,对夫人不成威胁,夫人大可不必多此一举。”夏柯分析道:“不过一旦事成,国公夫人当然也不会置之不顾,就算为了给蓝嬷嬷收拾残局,也只好安置李氏一家,因为一旦事漏,国公爷势必不会相信夫人与此无关,故而,蓝嬷嬷才有恃无恐。”
旖景笑道:“你说得不错,夫人应当不会授意蓝嬷嬷,但只不过,若说她对此事一无所知也不尽然,说不定蓝嬷嬷自作主张的背后,离不开夫人的暗示纵容,不过蓝嬷嬷自己没有察觉罢了。”
黄氏备受冷落与两个姨娘没有分毫关系,两个姨娘的确不成威胁,可是这并不代表黄氏对两个姨娘的存在就能心平气和,倘若还似从前,她在卫国公府备受尊重如鱼得水,或许不会在意婢女出身的姨娘,而是将贤惠宽容的“气度”维持到底,不过黄氏眼下已经不似当初,卫国公府大小事宜她无一能够插手,卫国公待她更是视若无睹,全当没这个正室存在,黄氏处于这般境地,对刁蛮跋扈又有一子一女傍身的张姨娘必怀妒恨,还有颇受卫国公怜惜的雪姨娘,俨然更是一枚眼钉肉刺。
所以,她才暗纵蓝嬷嬷与张姨娘争锋相对,极有可能暗中引导,才让蓝嬷嬷察明李氏与张姨娘之间的情谊。
旖景坚决不信张姨娘能有那般本事,竟能把自己的亲信安插在黄氏身边成耳目之用,这一定是黄氏默许的结果。
倘若事漏,牺牲的不过一个蓝嬷嬷,她是黄氏乳母,顶多不过送出去荣养,决不会再遭重责。
卫国公府自然也不会因为妾室的缘故处置黄氏。
顶多不过再多几分忌防而已,对于黄氏而言,也算不得什么大事,因为她这时即使秉持贤良,大长公主与卫国公的忌防也不会更少一分。
“转告蒋嬷嬷,以后这些事不需再与咱们联络。”旖景微微沉吟,对夏柯说道:“我不得空,你走一趟,送些补品药材去国公府,代我问候嫂嫂,自然也该替我向祖母问安……这事怎么处置,今后该怎么行事,让蒋嬷嬷遵奉祖母的意思。”
这就是要将蒋嬷嬷“移交”大长公主了,夏柯当然明白世子妃的意思,微笑屈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