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王府西路宅子的一处院落,一围青墙,乌漆门扇,上悬三尺匾额,书有西芜院三字,门内青石道笔直,两侧也建有抄手游廊,唯有廊下植着碧蕉,宽敞的庭院里,满载着夕阳的余晖。
这处院落,却是镇国将军嫡长子虞洲居住。
丫鬟明月从廊子里过来,瞧见一个青衣小厮正坐在门内的二人春凳上,将那胳膊支着膝盖,两个总角一点一垂,竟是打起了瞌睡,便没好笑地放轻脚步走了过去,直到小厮面前,才重重咳了一声。
小厮儿一惊,胳膊一颤,险些一头栽倒,睁着一双迷朦的大眼,好一阵才清醒过来,忙从春凳上跳了起来,点头哈腰地说道:“明月姐姐,让我吃了好大的一惊。”
明月一弯香菱般的唇角,略挑了乌黑秀丽的远山眉:“定是夜里又与人耍钱,这会儿竟然就打起了瞌睡,也不看看是什么时辰了,二郎就要从学里回来。”
这话音才落,果然便见身着国子监学子规制服饰,一身交襟深青色襕衫,发髻上带着文士纶巾,与以往朱衣玉冠的王孙贵胄形象虽大有区别,却依然威风赫赫,并无几分温文尔雅的虞二郎负手昴步远远而来。
明月当即眼角生媚,将手中的一把绢伞撑开,袅袅婷婷地迎了出去。
一路上伴在虞洲身边,笑语温言,将二郎迎入屋子,一边儿让小丫鬟捧上加了碎冰的果浆,一边儿亲手从巾架上取下白叠巾在黄铜盆里沾湿,拧了几把,上前替二郎拭着额上的汗珠:“这天气可真够热的,好在没几日就入初伏,午后再不用去国子监了。”
一入三伏,国子监便有伏假,课程只集中在上午,原本五日一休沐,也改为三日一休。
虞洲往炕上一坐,微微咪着一双神采奕奕的凤目,但见红袖细腰贴近,鼻尖便蕴绕着丝丝甜香,不由极为享受地深深吸了几口,接过明月手中的白叠巾,顺便捏了捏她的青葱玉指。
自己两把拭尽颈窝里的热汗,将巾帕扔给一旁的小丫鬟,这才站起了身,由得明月替他更衣,微微垂眸,目光便留连在明月领子里,一抹玉色肌肤上。
明月不需抬眸,便也感觉到目光的炙热,于是微红了面颊,当纤纤柔荑解了锦带,有意无意地在虞洲结实的腰上一绕。
却听二郎忽问:“今儿个怎么只有你在,没见着朗星?”
明月唇角的娇笑便是一滞,颇带幽怨地嗔了二郎一眼:“朗星姐姐去了夫人院儿里,二郎不在,她总是喜欢往夫人面前凑的,时常能得些赏,又在夫人跟前儿落得个贤惠勤快的映象,不像奴婢这般愚笨,半分不懂得讨巧。”待话音一落,便转了纤腰,颇有些撒娇置气的娇憨。
也不理会虞洲这时散着衣襟,竟微翘着小嘴自顾“暗恼”去了。
虞洲挑了挑眉,唇角一扬,也不顾边上杵着的小丫鬟,兀自贴了近前,往明月耳畔呵气,一边说道:“我不过就是问了一句,你这是吃的哪门子飞醋?”恶作剧般地在明月腰上拧了一把:“我出了一身的汗,好姐姐,替我备水沐浴吧。”
明月这才转嗔为喜。
这一沐浴竟用了大半个时辰——当朗星从小谢氏处回来,听说明月在侍候二郎沐浴,一张本就忧心忡忡地俏面,顿时又罩上一层冰霜,待要前往净房,却推不开那扇紧闭的门,只闻里头不断传来明月的娇笑,刺得朗星耳廊生痛。
咬了咬牙,朗星阴沉着脸色回了屋子,闷闷地坐在临窗雕花炕上发愣。
当二郎换了一身圆领松花绿的箭袖常袍,神清气爽地从净房出来,明月却是满身都是水渍,发髻也散了,胭脂也污了,眉梢眼角的春意盎然,更是刺激得朗星呼吸急促,而那去净房收拾的小丫鬟,才迈入一步,就被水渍淹了脚面……
朗星忍了几忍,方才忍住嗓子里直冒的酸意,笑着迎了上前,眼睛在明月身上一溜:“妹妹快些去收拾一下吧。”便拉着虞洲坐在炕上:“奴婢来给二郎绞头发。”
明月颇为不甘,但看看自己的形容的确太……引人睱想,方才轻轻地哼了一声,磨磨蹭蹭地出了屋子,见帘子一落,朗星这才说起小谢氏那边的情况:“明月想来没空告诉二郎,今日府里出了些事儿,夫人很是烦忧,奴婢虽然愚笨,不能与夫人解忧,但想着去陪夫人解解闷,说些趣话让夫人消消火,也是为二郎尽了孝道。”
虞洲正回味着刚才净房的旖旎,冷不丁听了这话,眉头便是一蹙:“怎么了?可是世子那边又出了什么风波?”
朗星连忙说道:“并非世子,而是三郎,为了那个叫杏花的狐媚子,险些对三娘动手,被二爷遇了个正着……不但三郎挨了打,就连夫人也受了几句重话,二爷这次是果真恼了。”
说话间,利落地替虞洲绞干了头发,朗星方才提议:“二郎今儿个还是去夫人院子里用膳吧,也好开解开解夫人。”
虞洲一挑凤目,笑着捏了捏朗星的小手:“难怪阿娘说你贤惠,当真是个贤惠人儿。”
朗星便喜上眉梢,因着明月而生的不快才略减了几分,替虞洲挽了个发髻,束以帛纚,就随着虞洲往将军夫人住的繁锦院去。
明月才换了身衣裳,一番梳妆,紧赶慢赶地来与朗星“争宠”,却只来得及目送两人的背影将将出了院门,拉着个小丫鬟一问,方才知道连晚膳都不备了,也想到是朗星撺掇了二郎去繁锦院,便极为不甘地一啐:“仗着老子娘是夫人的陪房,就知道上赶着献殷勤,有什么了不得的。”
到底还是觉着几分失落,沮丧地回了屋子,倚着窗看那夕阳,只回忆着早前的一番耳鬓厮磨,一时怔怔。
却说虞洲,去了繁锦院,听小谢氏满带激愤地发了一堆牢骚,把虞栋的无情无义渲染到了极尽,又对安瑾好一番贱丫头、死晦气地辱骂,毫无条理地把今日的事说了一回。
虞洲总结——杏花太愚蠢、虞湘太鲁莽、父亲太冲动、母亲……好吧,是一时大意,中了安瑾那丫头的算计,虞洲挑了挑眉,想不到表面上畏头缩脑的庶妹,却有这般心计,摁捺多时,这才一扬爪子,就挑拨得父母夫妻失和。
“阿娘,不是儿子不帮您,小弟的性子也太蛮横了些,论是如何,也不该对安瑾动手,传扬出去旁人还不得议论您容不下庶女?也难怪阿爹恼火,您也知道,他对安瑾甚为怜惜。”虞洲只得抚慰:“不过区区一个伶人养的女儿,您就容她几年,将来一嫁,眼不见心不烦,何必为了她与阿爹生了矛盾,太不值得。”
小谢氏一脸怒意:“她就是一枚眼中刺,我恨不得眼下就除了她才好。”
虞洲叹了一声,摇了摇头:“阿爹这时还窝着火,阿娘可别再火上浇油,眼下,还当以大局为重。”
“说到这事,我也实在是烦躁,那短命秧子早不犯病晚不犯病,偏偏当着你三表妹的面……干脆病死了,也就一了百了,偏这会子又好了,成了没事人……反而我担了个两头不是,落了你舅舅好一场数落,这八九成把握的一门亲事,眼下就这么黄了。”小谢氏更是恼火:“大哥也真是,不就是一个庶女?犯得着这么着紧么?男人都不是好东西。”
关于男人的好歹,虞洲知趣地选择了绕开,默默盘算一阵,心里就聚急了一汪“坏水”,给小谢氏支招:“那倒也未必……阿娘只管与舅舅陪不是,就说世子本无大碍,不过是受了暑气,却也别再坚持这门婚事。”
又想了一想,凤眼微挑:“只将谢家表妹与世子议亲的事儿私下传扬,就说世子对表妹极有好感……如此一来……”
小谢氏眼中一亮。
其实,她那长嫂还是极愿谢三娘嫁入王府的,不过就是长兄心有顾虑罢了,但将这事一张扬开来,流言蜚语一出,世人只以为谢三娘与世子婚事议定,必无人再上门提亲,长兄无奈之际,未必不会重新考虑这门亲事……
“不过阿娘可得仔细着些,别让舅舅察觉是您在背后张扬,要造成是世子心悦表妹,方才广而告之……如此一来,表妹必定会记恨世子,两人成婚之后,就难以和睦了。”虞洲又说。
正是如此!谢三娘嫁得不甘不愿,心怀忌恨,将来才更好利用……小谢氏心中的一个死结松开,方才觉得轻快了几分,拉着虞洲的手,慈爱不已:“若是湘儿有你五成稳妥,我也不用如此操心了。”
“小弟年龄还小,阿娘今后对他严厉一些,才能扭转他的性情。”提起虞湘,虞洲也甚是不愉,他们两人虽为手足同胞,不过他十分不喜虞湘阴沉蛮横的性情。
小谢氏叹了一声,忽而又想起旖景:“今日杏花那蹄子与安瑾争执,恰好被景丫头遇了个正着,杏花没长眼,对景丫头甚是不敬……”
虞洲便重重地蹙眉:“这贱婢也太不像话,竟然敢对五妹妹不敬?”
小谢氏便很有些讪讪:“哪里想到景儿会来寻安瑾那小贱人呢?她与安慧都没有这般亲密。”忽然醒悟自己又说偏了,连忙回到正题:“毕竟是丑事,还是莫要张扬地好,这话若是由我去说,便有些此地无银……”
虞洲揉了揉眉心:“儿子省得,明儿个正好休沐,便与姑祖母请安,顺便跟五妹妹道声不是。”
小谢氏这才放心,一时又想起另一件心事:“我知道你与景丫头要好,可那孩子如今年龄还小,瞧大长公主的意思,不至及笄是不会考虑她的婚事……可若等她及笄,你已经十七,再说,大长公主将景丫头奉若掌珠,只怕不愿她嫁过来……你父亲虽也是皇室宗亲,到底是个庶子,五皇子与六皇子与她年龄接近,只怕……我可不愿眼看着你为她耽搁了,金相家的六娘,也是才貌双全……还有你舅舅嫡出的四娘……”
其实,小谢氏心中属意的长媳,还是娘家的谢四娘,一来旖景身份高贵,就算大长公主乐意让她嫁给二郎,只怕将来也是个碰不得管不住的,她这个婆婆的威风可不能摆,还要巴巴地呵护着,如何让人心甘?二来谢四娘性情温婉,又是自家姪女,原本就与她亲近。
虞洲便有些不奈,粗声粗气地说道:“阿娘可得仔细寻思,三表姐与四表妹都是舅舅的女儿,怎么能连嫁两女来王府?金相家的六娘,听说那性子可很有几分跋扈。”
小谢氏便是一噎,心知是自己考虑不周,却还是不愿放弃:“京中望族淑女这么多,也可从中择选……”
“阿娘!那些女子无论才貌还是家世,几个比得上五妹妹?如果我将来与五妹妹成婚,可就有了姑祖母与卫国公支持,还怕世子之位落不到我的身上?至于姑祖母,她老人家一贯疼爱五妹妹,我与五妹妹又是青梅竹马一处长大,两情和睦,姑祖母定会仔细思量,为了大局,阿娘还是莫要有其他想法为好。”虞洲的不耐又加重了几分,沉声提醒道:“阿娘莫忘记了,阿爹也是早就属意五妹妹,为了大局,儿子等上几年又有什么妨碍?”
小谢氏顿时无言以对,想到长子的婚事自己却不能作主,不免大为不甘,却也无可奈何。
——
绿卿苑里,旖景半靠凭几,手中虽捏着卷书,目光却停留在东壁上挂着的一幅长卷,峭壁环绕间,几树梅红,一围书院。昨日在虞沨画室,她并未留意画卷上的几行文字——“雾散叠嶂微青,冰销玉瀑初白,寒梅尚自姻然。一砚乌墨已冷,两行鸿雁归来,春秋委实易换。”——又有批注“此作始于寒季,远望溟山寂寂,俯瞰梅红尚艳,思数载于此幽谷,不问世事,极实静好,奈何终有一去,当返繁华,未知可还有此闲情逸乐?故俗笔一录,为往后感怀,不想待成,梅红早谢,已是隔年,恰逢七月十三,一人独坐长岁,可巧作成,谨以为念。”
记忆之中,他的生辰是在七月,却一直不曾留意是在哪一天,原来是,七月十三。
旖景想着他独坐山间,某处红亭,断断续续地画,经过寒暑交替,终于画成,一思那日,却正好又是一年生辰,于是微微一笑,似乎落寞,又似乎感慨如此巧合,提笔写下数行,当生辰之贺。
不知他那日,可曾在静好之中,也怀念过这繁华红尘?
她想,他是不曾怀念的吧。
这些险恶、这些阴晦,又怎敌得上那青山绿水,落瀑为伴?
不知不觉间,旖景唇角莞尔,那酸涩的情绪,却涨满了眼睑。
也许有一日,待这些仇恨了结,恩怨归零,虞沨,你应回到那般静好,再不受世事烦扰。也许那时,我也不再抱愧,真正开始新生,故而,我们当是天涯陌路,两不亏欠。
这样,当再忆起你,是否就不再以袖掩面,是否就不再心如刀绞,而是云淡风清,恬然静好?
如此,也是幸事了。
正自思绪万千,忧郁难解,春暮却入内禀报:“五娘,虞二郎来了。”
话音才落,虞洲便不请自入,额头上蒙着一层细汗,更衬托得一双眼睛神采奕奕。
一旁静侍的冬雨当即心如撞鹿,盈盈一福身,耳尖微红。
旖景懒懒地坐正了身子,只道一句洲哥哥好,瞄了一眼冬雨,让她上茶。
虞洲步上地台,盘足而坐,留意到旖景的目光却在他身后,不由转身,才发现本来挂着旖景亲手所画的青竹图换了一幅,一边鉴赏,一边赞叹:“五妹妹的画技又精进了。”忽然看清画卷上一枚“沙汀客”的方印,不由一怔。
“洲哥哥可赞错了人。”旖景不以为意。
“五妹妹这儿怎么有他……怎么有长兄的画作?”回身之时,虞洲的一张英气十足的俊俏面容,便带着一些沉晦。
“昨儿个去看阿瑾,才知世子旧疾发作,便与祖母一同探望,我也是突发奇想,便讨要了一幅世子的墨宝,难怪世子能得圣上盛赞,别的不说,这一笔画,就是万里挑一,实在让人望尘莫及。”旖景微笑,并不掩饰自己对世子的欣赏。
虞洲心里便如堵了层白叠,又闷又热,可转念一想,五妹妹素喜诗画,而世子又尤其擅长,故而才略有钦佩罢了,却终觉郁郁,便提到世子无论如何都比不上他的一处:“不知五妹妹骑射练得如何?”
“不过是在马背上能坐稳罢了,哪里敢说那就是骑射。”旖景一笑,见冬雨斟了碗茶,垂眸呈上,便对虞洲关切道:“这么热的天儿,好容易得一日休沐,哥哥怎么不在府里歇着,又顶着大日头过来?快些饮口清茶消消暑。”
虞洲便觉熨帖了几分,接过冬雨手里的茶,不妨指尖却与那双柔荑一触。
在绿卿苑,虞洲当然不敢如同在自家那般与丫鬟纠缠,故而他这举动实属无意,自己也没有觉察,不过冬雨却被他微微沁着汗意的指尖这么一触,顿时心跳一窒,从此便乱了节奏。
旖景将冬雨强自抑制着悸动的拘谨纳入眼底,当然只作不察。
“我昨儿个回府,才知道安瑾院里的奴婢那般放肆,今日是专程来赔不是的,还望五妹妹莫放在心上,那杏花已经被母亲狠狠罚了,撵了出去。”
原来,是为了这事。
看来安瑾经自己一番提醒,果然是开了窍,再不忍耐,发作了出来,将来小谢氏的日子只怕得有些烦恼了。
旖景莞尔:“小事罢了,我早就抛之脑后。”
“果然还是五妹妹大度,我本还担心因那刁奴之故,让妹妹生出什么误会来,以为我们存心放纵那刁奴欺负阿瑾,冒犯妹妹,看来是白担心了一场。”
这话说得,比起世子的水平来可相去甚远,旖景暗中冷笑,却装作不介意:“将军夫人必不会如此,洲哥哥又怎么会是恃强凌弱之人,不过是那奴婢跋扈罢了,别说楚王府,我这院子里,原本不也是有那跋扈刁钻之婢,算不得什么。”
“妹妹这么说,我就放了心。”虞洲一笑,露出两排白牙,仿佛心无城府:“其中也有三郎的不是,父亲也狠罚了他,不过到底是因为年幼的缘故罢了,妹妹也别计较,有的事情,就算看在我的份上,多多担待,别与旁人说起这事,免得三郎难堪。”
旖景一听这话,便有些恼:“洲哥哥这是怎么说的?我又岂是那多嘴多舌之人?”
说完只把那面孔一沉,便不理虞洲。
虞洲顿时惊惶,好一番自责,哄了许久,旖景才好了一些,却还是爱搭不理。
“对了,既然妹妹骑术有所进步,莫如找个日子,咱们一同去城郊骑马可好?”虞洲只管陪着笑脸。
旖景看了看窗外的娇阳似火,瞪了一眼虞洲:“在这样的季节?”
却是心思一转:“不过我仿佛听说城郊水莲池畔,这时正是紫薇当季,风光十分明丽。”
水莲池不远,还有水莲庵,水莲庵里,又有一段风流韵事。
“正是呢,整个锦阳城,就数水莲池最多紫薇,莫如等我回去商量了祖母,再给妹妹下帖子?”虞洲顿时兴致勃勃。
“还是待祖母生辰过后吧,这些时日太过繁忙,莫在跟家里头添乱。”旖景也是兴致盎然。
“那就定在下月,等姑祖母生辰过后,我再与妹妹商量具体日子。”
旖景微笑颔首,极为积极地与虞洲商量起赏花的事情来。
不过她的心里,那日子却是已经定好——七月十五,就待与甄四娘,还有太子殿下,来那么一场邂逅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