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庆七年太后举行的芳林宴,也是为了盛待西梁公主来使,规模自然比往年更要隆重,不仅贵族子弟、名门闺秀受邀,也有不少命妇获诏入宫与宴。
午宴结束之后,众人随着太后移驾,陆续都到了御花园,这回甚至听说圣上也会亲临现场,赏评诸位闺阁的佳作,贵女们无不摩拳擦掌,暗下决心展示“毕生所学”,力压西梁公主为首的异邦贵女。
太后听说庆氏嫡子伊阳君善长四艺,是有“国师”之称的薛瑶台亲授弟子,尤其琴艺出众,甚至提出让伊阳君为琴艺判者。
于是今年芳林宴上报名比琴的贵女就十分稀少,大多是些离及笄尚远才十一、二岁的闺秀,才不担心和亲的厄运降临在头上。这与往年琴之一艺上的鼎盛场面区别甚远,尤其已经十四的安瑾择选了“琴牌”时,眼见身边刚刚围坐着热议的贵女们忽然噤声的诡异态度,颇有些摸不着头脑的错谔。
安瑾因为连国公府听学的机会都不再有,往常禁步内宅,小谢氏当然不会告诉她外头的风传,旖景又有意疏远,也没机会把外头的事告诉安瑾,安瑾尚且不知圣上有和亲之意。
楚王府里除了江月与芷娘,尽都受了邀请入宫,虞沨果然再度成为判者,这回他品评的是画艺。
而旖景显然又成了忙人。
不说十一娘与杨柳、彭澜粘着她不放,还得照管着安然与安瑾,首回入宫的卫昭颇得太后喜欢,拉着坐在身旁,俨然代替已经出阁的旖景,因守丧无缘芳林宴的秦子若,成了引万千瞩目的“新贵”,这让旖景十分忧愁——就怕太后是动了娶卫昭成孙媳妇的心思,三皇子暂且不说,太子妃位一定要坚决回避。
旖景当然时时不忘关注卫昭,寻了空子就去太后身边打岔,不过这回没有秦妃在座,倒不会有人揶揄世子妃是在“争风吃醋”。
金元公主当然也是坐于太后另一侧,成为了万众瞩目。
旖景虚虚恍了在场贵族子弟一眼,就瞧见了不少人满面遗憾。
倾城之貌,可惜是西梁公主,还是唯一王嗣,万万不会远嫁大隆,众人神魂颠倒之余,未免感伤“镜花水月”,长叹无缘。
再恍一眼,旖景也瞧见许多自负貌美的贵女们频频看来的挑剔不服。
这些名门闺秀,心眼如此狭隘,西梁公主远道而来,她们却难掩妒嫉,简直有失大国礼仪……世子妃完全不论自己也吃过一场飞醋的往事。
好在还是有彭澜、十一娘等大度的女子,不妒公主艳冠群芳,十分友好热忱地与金元交谈,表达对公主的景仰之情,场面上并没造成贵宾受冷,尤其彭澜,一双眼睛熠熠生辉,若不是有太后在座,必然紧紧粘于公主身侧不移寸步,就连太后都看出来彭澜对金元公主的相见恨晚,笑着说道:“我才跟金元说起,紧接着芳林宴不少名门都要举行春宴,正是这季节,京都景致也好,咱们大隆贵族家里的院景也各有妙处,金元若有兴致,何不去各家春宴上看看,也可与我国闺秀们多多亲近,交换见闻……第一个就是楚王府,景丫头今年可不能偷懒,得做好这个东道。”
彭澜一听楚王府要宴请公主,做为世子妃手帕交的自己必然是座上宾,那时再无宫宴的拘束,大有机缘与金元公主交近,听她仔细说说西梁的风俗人情,增长见闻,这才依依不舍地让位,仍不忘询问公主欲择画艺展示,立马挑选了画牌。
除了金元公主,旖景尤其留意的还有伊阳君,这位险些成了安然的夫婿,眼下又被大隆贵女“避之不及”,哪知一观之下,生得倒是玉树临风,风度翩翩,言行举止也是大方磊落,故而让不少名门贵女们也表现出与士子郎君如出一辄的遗憾——卿本玉郎,奈何无缘。
旖景不露声色“欣赏”了一番美男子,这才将视线放在安乐身上,那丫头今日也是盛装打扮,鬓上簪着一朵浅粉牡丹,这时正与安然坐在一处,虽不时看向男宾席上与几位皇子侃侃而谈的伊阳君,可注意力仍然主要集中在那一群贵族子弟身上。
卫国公府六娘、七娘也在席上,这时老老实实坐在黄氏身旁,听国公夫人与几位公候夫人闲谈。
旖景楚心积虑在太后身边磨蹭了一阵儿,到底被不时前来向太后问安,对金元公主表示热忱的贵妇贵女们挤开,被旖辰拉着去黄氏跟前“招呼”去了。
坐不多久,旖景无意间听见一名贵妇正向卓夫人婉转打听娘家那位侄女,说怎么没见。
显然,贵妇似有求亲之意,否则在场这么多闺秀,也不会独独提起,得邀而缺席宫宴,当然是有不得已处,深悉应酬之道的贵妇们哪会特意问起,无非是找个切入的话题罢了。
卓夫人自然也明白了这位的心思,竟回答道:“真真是件不好的事,我那侄女前两日在家中院子里跌了一交,扭伤了脚踝不说,脸上也被树枝划伤,大夫瞧了,竟说会留下疤痕……”
顿时引起一片惋惜。
旖景微微蹙眉,看来卓夫人为了卓妃,是铁心要促成娘家与秦家联姻,又怕引起非议,才想出了这样一个办法,可惜好好一个花容月貌的闺秀,为了家族荣耀,竟毁了容貌,这才会被名门望族挑剔,不得已下嫁庶支庶子为继室。
心里越发对卓夫人的功利产生不满。
便不耐烦在这儿多坐,拉了六娘、七娘去择了艺牌,见她们一个选了“诗词”,一个挑了棋艺,就带着去安然、安瑾那席闲谈。
七娘原本就与安瑾交好,为安瑾“退学”的事十分抱憾,好容易得了机会,两个携手去了花荫下说私房话。
因是宫宴,与旖景必须维持表面和睦,安瑾也不怕她的计谋暴露,十分珍惜与闺阁好友难得的聚首,说话间,不由就提起她选了琴艺,引起众人侧目的诡异事情。
“都是那些自以为是的人狭隘短见罢了。”七娘直言不讳:“是风传圣上有意与西梁再度和亲,这事倒有八、九成真,可怎么个方式尚无定论,那些人是怕被伊阳君看中,求娶了去西梁,都以为自己是天人之姿才华出众呢,既然有这层顾忌,毫不掩饰避人千里,干嘛还偷偷红着脸打量人家,故作矜持让我看了都替她们脸红。”
安瑾才明白过来,下意识地看了远处的伊阳君两眼,默默沉思,便有些心不在焉。
及到未正,众人都已经抉择好才艺,参与诗词、绘画的依然避去画阁,琴、棋二艺定在了当场,因今年择琴者不多,就先比此艺,对弈随后。
旖景被太后指为棋艺判者,这才取代了因为择画离席的卫昭坐在太后身旁。
却留意到坐在金元公主身后,那位似乎封邑为应阳的庆氏嫡女神情十分不善,一双眼睛动不动就直瞪向一旁正襟危坐寡言少语的乐阳女君,眼光里像夹裹着风刀霜箭一般,旖景十分讷罕,不是说这两位是嫡亲姐妹么,难道私下是有仇的?
世子妃哪知应阳女君一心鼓动妹妹恃机出手色诱她家阁部,不曾想乐阳今日明知虞沨是画作判者却无动于衷,跟口桩子般钉在这里寸步不移,应阳恨不得剥了乐阳的皮。
应阳心下这时已是“狠计层出”,且盘算着待归西梁要怎么告乐阳的恶状,让她不得好死,却也没想到,她是再也没有机会了。
琴艺很快比完,参赛者原本就不多,除了安瑾,大多为懵懂少女,胜负没有半分悬念。
便有贵妇向小谢氏道贺,小谢氏心下嗤之以鼻,表面上皮笑肉不笑地赞扬了安瑾几句,挥挥手让她自去玩笑,言下之意是别在老娘跟前添堵。
就有一个心怀妒意的贵女,笑着说道:“听闻公主四艺皆通,小女子早生仰慕,大胆请公主一展琴艺,也让我们开开眼界。”这话说得并无不妥,实际上是听见安瑾那曲琴抚得甚好,决非蛮夷之邦的女子能比,想看公主出丑罢了。
金元微微一笑:“琴瑟等乐源于贵国,刚才众位小娘子所奏皆如行云流水,尤其‘状元’那曲平沙落雁,弦音才起让闻者骤然如临风静沙平、云程万里,顿感鸿鹄之远志、逸士之心胸;弦律起伏时,又像鸿雁回翔瞻顾之情,上下颉颃之态,翔而后集之象,惊而复起之神;复又静美,正如雁落则沙平水远,意适心闲。实在让人惊叹!我虽喜琴乐,却是欣赏时多,自愧不能达精妙之境……不过我西梁也有琴艺高超者,比如伊阳君,他之琴艺为国相亲授,不如让他以自作之曲,抚来博诸位赏评。”
这一番话虽是自谦,毫不掩饰对大隆贵女的赞赏,也展示了公主自身修养,能说出安瑾所抚之曲的精妙之处,可见也是深谙音律,不动声色地回应了挑衅,又给了西梁使臣展示的机会,才是一国公主的气度。
旖景频频颔首,见出言挑衅的贵女暗带不屑,却在听完伊阳君一曲之后目瞪口呆讪然失语,连句赞叹都不能坦然给予,不免为本国闺秀的狭隘脸红羞愧,便给出一番赞扬来,自然也分析了那一曲琴音静平时如婵娟照水、春柳扶风,激昂时又似断崖落瀑、万马踏僵,突地又收为婉转连绵,让人似乎置于青山四绕的空谷,但觉琴音不绝如缕,与岁月共长。
金元公主报以微笑,就着这话题与旖景交流起来。
说话间,诗词比试已经结束,判者三皇子择出其中最佳的十首,交给太后赏评。
就又有归来的贵女开始挑衅,当然也是委婉的话,要见识西梁公主的诗才。
这回金元倒没拒绝,也让两个胡氏女君,就一路上所见景致为题赋以诗词,她自己提笔写下一首短诗,描绘的正是大隆帝京之雄伟。
三皇子倒没为金元掩饰:“一笔字十分不错,不过诗才略逊,远不如我大隆才女们才思敏捷。”
底下便有那浅薄人露出不屑之色,刚才挑衅不成震惊于蛮夷之邦琴技的贵女又缓和过来,颇有些眉飞色舞,等着看金元公主羞恼。
哪知公主毫不介意:“我甚喜诗词歌赋,尤其对贵国不少笔落惊风雨之惊才绝艳者十分钦服,无奈自己没有天赋,苦心多年,也就是能合个韵律,意境上相差甚远,的确不及贵国才女甚多。”便一幅幅地品评诗词,自是赞不绝口。
待胡氏女君诗成,旖景一观,竟比众才女所写更好,又是一番赞不绝口。
有那些妒嫉西梁公主容色的贵女见并没占得多少便宜,不至让蛮夷折服,心下越发不服,待得有画作陆续呈上——都是经过虞沨筛选的,当然幅幅都有绝妙之处。
这回却不是有人挑衅,而是彭澜迫不及待十分热切地提出,想领教金元公主画艺。
一帮所谓淑女,实际狭隘又养成争强好胜的孩子再度冷笑不语,等着看公主出丑——若这回再不如人意,哪还能称四艺皆通,当得一句粗鄙无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