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府赏春宴这日,对门的卫国公府自然来得最早,因着关睢苑里今日会由世子主持接待男宾,旖景大早就去了荣禧堂,亲自迎了娘家的长辈与姐妹们进来,虽看着三娘一改过去一年的素衣淡雅,总算恢复了明媚鲜妍的装扮,想着她应是从崔姨娘病逝的阴霾里走了出来,起初并没有太过在意。
陪着说了会儿话,便有宾客接蹱而来,诸如旖辰等宗室女眷世子妃自然要随着小谢氏迎上一迎,帮衬着待客,也没有太多闲情留意她家三姐。
楚王府内宅的花苑占地很宽敞,从关睢苑后庭角门的东花苑往北,连着荣禧堂后一路,与西花苑也是相通相联,自然也建着好几面相连的湖水,沿湖有长廊一直贯通,亭榭楼台曲径通幽,各种芳菲碧植错落,景致阔朗又十分秀雅。
盛宴待客,自然少不得请戏班伶人助兴,后宅的午宴耗时不长,待撤了宴桌,众人先是随着老王妃去北苑搭起的戏棚里闲坐听戏,一边品着茶点闲话。
小谢氏要应酬八方来客十分忙碌,江月一直像个摆设,只陪坐在建宁候夫人身边——这也是没法子的事,京都贵妇们这时大多将江月看作笑柄,应付的态度十分明显,江月就算想上赶着长袖善舞,人家也不领情。旖景今日主要任务是招待好金元公主,台上这时虽然热闹,可眼瞅着内苑里春光明媚,花团锦簇,不少年轻媳妇与小娘子们已经摁捺不住,显出漫不经心来,更有那些对金元公主或者景仰,或者妒嫉、或者心怀好奇者,因为没了宫宴上的拘束,都十分珍惜与公主亲密接触的机会,自到了这处,争相围坐在公主身边闲话,或者旁听闲话,心思早不在戏台上。
其实各府春宴,虽少不得听戏这个传统节目,不过大多热爱此项的只有老王妃、寿太妃等长者,由好比黄氏、韦夫人等年长的媳妇做陪,小媳妇与大姑娘们大概只是稍坐片刻,就会相携着游园赏景,或者与性情相投者觅上一处亭台品茶,或者在主家的安排下乘船游湖,但凡有条件的府邸,还少不得安排击鞠此项。
楚王府与卫国公府一样建有马场,邀帖上击鞠这个项目也早就写明,也是今日女眷们唯一与男宾共同参与的项目,不少小娘子得了家中长辈许可,是备了骑装和球杖来的,好比苏涟与平乐尤其擅长此技,甚至连坐骑也早早备好,牵去了楚王府的马场。
旖景自然将众人的摁捺不住看在眼里,先打发了春暮回关睢苑问问,那边宴席什么时候才散——男宾们逢宴必饮,酒席上消磨的时间比女眷要长出许多。
主人家暂且都坐在一处没有别的安排,宾客们自然也不会率先恣意起来,小谢氏原本有所安排,可她这会儿忙着应酬宗室女眷们,竟没察觉因为金元公主在座,部分宾客相比寻常“心辕意马”提前了不少。
旖辰也发现在座的交头接耳渐渐多了起来,多数人的心思都没在戏台上,见小谢氏忙碌不堪,江月指望不上,想着自己虽是客人,一来是旖景的长姐,二来也是宗室妇,“反客为主”也说得过去,便对旖景说道:“你安排去吧,这里有我帮衬着将军夫人招待,不需担心。”
旖景自然也不会与长姐客套,谢了一句,还是先知会了小谢氏一声儿,嘱咐以单氏为首的几个管事一一安排,一旦自由活动开始,各处都离不开仆妇侍婢当值,未免招呼不周出现意外,紧跟着又知会了老王妃。
大长公主虽也不喜听戏,可这样的场合,她又是长者的身份,当然不会和年轻媳妇、闺秀们扎堆,瞧见自己捧在掌心呵护的孙女儿眼下俨然有了当家主妇的风范,再不比闺阁时候清闲,略微有些心疼,更多的却是欣慰,便随着老王妃“去吧”的话笑着说道:“有我们陪着老太妃呢,景丫头就放心吧,招待好宾客们就好。”
等各处安排妥当,旖景才请金元公主一同去逛园子,国公府六、七、八三朵金花包括十一娘、彭澜等金元的拥趸热烈响应,还有诸如甄府廖氏等几个年轻媳妇或者与旖景交好,或者也好奇着西梁的诸多事宜,都跟随在后,一行人离席,其余的小娘子们也都坐不住,有跟着公主游园赏景的,也有不愿凑热闹的媳妇闺秀,携同各自交好,在王府管事、侍婢的安排下,或者登上高阁赏景,或者三、五成群另寻清静处说话,或者游湖,或者垂钓,自得其乐去了。
旖景陪着公主走了一段儿,到了一处樱花林中的敞榭,入内歇足时,才留意到三娘竟然没有跟来,悄悄拉了四娘一边询问。
“今日三姐一直陪着宁妃、白妃说话,出来时我特意问了她,她只说对楚王府各处都已经熟悉了,也不想闲逛。”四娘说道。
旖景知道三娘从前对三皇子的“心意”,听说她凑在宁妃跟前的话心里就是一重,一来因为实在离不开,再者也想着特意叮嘱了关睢苑里留心门禁,就是担心今日人多,又请了男宾,万一让有心之人借着楚王府的宴会闹出什么“私会”的事,前庭有晴空、灰渡,后头也有谢、杨两个嬷嬷管理,应当无礙。
旖景才宽了心,就听南阳王妃问出一句:“公主,我听说西梁贵族不能纳妾,当真如此?”
这话一出,在场的年轻媳妇们大都目光炯炯,可更多的是尚且待嫁的闺秀,就算有如彭澜、十一娘等豁达开朗的,大庭广众之下触及这类话题也都有些尴尬,尽管心里也想知道,却都垂脸避目,装作置若罔闻,好比安然等面皮薄的女儿早红了脸,连七娘都扭头去看外头景色,盯着一只蝴蝶不错眼。
旖景暗叹,南阳王妃在康王妃面前还有所收敛,一旦离了“长辈”,莽撞的作风就张显无疑,难怪平乐最喜这个嫂子。
听金元给出肯定的答复,南阳王妃大叹:“单说这点,西梁就比我们大隆要强,好妒合礼合法光明正大,不像大隆,贤惠二字憋屈死多少率性女子。”
金元瞧见在座闺秀局促,略显后知后觉明白过来在大隆这个国度,闺阁女子不应触及此类话题,不动声色地转移:“我倒是认为,历代礼法,唯前明时始至东明对女子尤其苛刻,自大隆建国后,又恢复了旧制,相比东明已经算是开明。”这般便是将纳妾的话题扭转向礼仪闺教,闺阁女儿们也能参与议论,实在是缓和了旖景这个主人的尴尬。
世子妃很领情,冲金元报以热忱一笑,正要附和几句,哪知就被人抢了先。
这位正是芳林宴一鸣惊人未遂,虽凭着幅国色天香的牡丹图得了魁首,却被公主一展画艺压了风头的沈氏三娘。
她是秦夫人娘家侄女,名符其实的世家闺秀,一贯自负,很是瞧不起勋贵的粗野,又因为对金元心怀妒恨,当日在宫宴上不敢造次,好容易盼得楚王府春宴,没了许多顾忌——到底是私邸宴会,并非宫宴,就算与金元争执,纯属见解上有所分歧而起,不算失礼逾越,再者秦妃一贯不满楚王府,若是能在王府春宴上以自己的辩才压服金元,让西梁公主难堪,别人议论起来,也有主家楚王府的不是。
沈三娘恨不能一血前耻,故而今日有意纠集了几个拥趸,跟着世子妃一行,就是为了恃机挑衅。
只听她带笑说道:“都说金元公主博学广闻,果然名不虚传,竟熟知历代礼法,只小女子却与公主所见不同……要论闺教女范,还属前明、东明两朝才算规整严明,从前世家女子恪守礼教,东明时候,跋扈蛮横之女远不及如今。”
说完,沈三娘似有所指地看了平乐一眼,目光顺势恍过金元。
平乐大怒,她虽“不学无术”,也明白跋扈蛮横四字是在指她,就要暴起反驳,手臂却被轻轻一摁,紧跟着身边又多了一人,却是旖景傍着她坐下。
沈三娘一鼓作气说道:“想来也是因为西梁与大隆风俗各异,虽西梁国人受汉人文化礼仪影响颇深,终究还是有所差异,才会造成公主这般认为。”
大隆建国之初,世家与勋贵女子在礼仪规范上冲突激烈,这实在是一直存在的分歧,旖景深觉没有争论的必要,因为很明显,世家已经被勋贵同化,便是第一世家卫家,也不再用东明时候的苛厉教导女儿,更何况这些“后起之秀”,若真按照东明闺范衡量,眼下世家女儿怕是多半不合礼矩,要被世俗诟病了。
金元本也不想理会沈三娘的挑衅,可听对方既然将层面上升到两国差异,暗讽西梁国人粗野不知礼仪,身为西梁公主,她也不能忍气吞声。
公主微抬清亮明眸,她今日只是赴私邸宴请,并未盛装,而是穿着西梁贵女赴宴常着的窄袖短袄,腰封紧束,青丝束辫,与大隆闺秀的装扮十分不同,不似芳林宴时的柔媚,而显出英豪爽朗的气度。
莞尔一笑:“看来小娘子深悉东明礼教,并自认恪守,敢问小娘子,未知可如东明闺范时约束般拘于内宅而无见外男?”
平乐被旖景摁在椅子上,这时早已难耐,扬声说道:“得了吧,我前几日还遇见沈三你与兰家那个郎君在西郊骑马,隔着二、三十步,都听得见你那笑声。”
“原是得了长辈许可,再者沈、兰两家也算通家之好……”替勃然变色的沈三娘争论的人,是今日跟来的拥趸之一,旖景瞧着面善,应当也是世家女儿,却一时想不起姓甚名谁,可她并没有插言的打算,相信金元不至被这帮浅薄自傲的女子刁难住。
“我曾经一时好奇,拜读过东明改编的《烈女传》,其中的故事实在悚人听闻。”金元侃侃而谈:“不同于前明之前,世人推祟女子应有美德,贞顺只是其一,而以母仪、贤明、仁智为重,自从前明时候士人推祟理学,遵奉‘存天理、灭人欲’之论,以约束德行,到后来逐渐演化至对女子德教苛厉,认为‘饿死事小、失节事大’,要求女子以贞烈为重,我实在认为已经到了极端而不仁之度。”
“比如一官员之女,尚还是幼稚孩童,因接家中男仆递予之食,后被其父得知,竟令将幼女活活饿死以全贞烈;又有一妇,嫁后未与夫君谋面,其夫远道归来,未至家,便见道旁女子貌美,遂生倾慕上前搭讪,哪料正是父母作主为他娶的妻子。女子不识夫君,怒而避走,却当得知搭讪者正是其夫,反而愧恨,投缳自尽,原因竟是认为自己行为不端,才引旁人心生轻薄之意。”
“更有因为被外男偶见颜容,而剜目割鼻自残;出行遇祸,被外男搭救,因触及手臂而自断……”金元摇了摇头:“这才是东明时推祟的贞节烈女,小娘子自问能效否?”
平乐眼见沈三娘等讷口失语,心下大快,不落井下石更待何时,冷笑逼问:“沈三,你既要恪守东明闺教,当然要以贞烈为重,别找什么通家之好、长辈允准的借口,西郊游人众多,不少看到你的容貌,你是要剜目还是要割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