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炷香的功夫后,有个男子匆匆赶来,正是徐琰召来的卫五。
秦霓此时还缩在桌脚边上,见卫五直奔她过去,霎时便又发抖起来。被卫五捏住手腕的那一瞬间,她的手臂死命的往后缩,然而再怎么挣扎,她始终都紧紧的咬着唇,哪怕已有血丝沁出,却还是不吭一声。
卫五像是见惯了这种情形,出手如电,将秦霓击昏,而后命人将她抬到榻上。
他随身带着个布包,里头备了各色各样的银针,只拿蜡烛将针头一燎,便匆匆施针。一盏茶的功夫之后,他才收好包袱,走入内间跪地道:“属下已经施针,半个时辰后能苏醒。”
“精神呢?”
“已经癫狂,一时间难以救回。”
“怎么回事?”
“应是受了巨大的惊吓,才致如此恐慌,不过精神错乱恐怕是因药物之故。”卫五顿了一顿,“具体如何,还得看她醒后的反应。”
“嗓子无恙吧?”
“没任何异常。“
徐琰便点头道:“先去看着她。”
待得屋里只剩下两个人,徐琰才问沈妱,“秦霓以前就很能隐忍么?”
“这……我并不清楚。”沈妱想了想,“她是秦雄的长女,从来都过得优渥,不像是能忍的人。”
徐琰却摇头道:“她自始至终不发一语,若不是极擅隐忍,焉能做到如此地步。”随即又自言自语,“不过她上京后经历剧变,性子骤转也是情理中的事情,只是她装得那么像,倒险些骗过了我。”
沈妱奇道:“她在装疯?”
“不是装疯,只是装作不认识我们。”徐琰见沈妱脸色不大好,便将她拥入怀里,“不必担心,有我在。”
面对这样的秦霓,沈妱心里确实有点点害怕,不过影响并不大,她想了想,才霍然开朗,“她嗓子无恙,自然是靠自制才能做到这个地步。既然没有疯得彻底,又怎么会谁都不认识?且她手里捏着血簪,能够自己从宁远侯府逃出来,不像是真疯子能做到的。”
“所以她是借疯装傻,怕是藏着要紧的事情。”
两个人又坐了会儿,顾安便引着一位男子进来,依旧是寻常布衣的打扮。见着徐琰,他先跪地拜见过,才道:“属下已经打听过了,秦霓从腊月底就有些异常,时常独坐发呆。正月初六的那天似乎是被乐阳长公主斥责过,回屋又被崔衍掌掴,就发了疯,然后被长公主关着看了起来。说是要找大夫诊治,却没见什么大动静,这疯劲却是越来越重。”
“今晚又是怎么回事?”
“今晚宁远侯府倒没有太大的动静,只是现在发现秦霓杀了婢女和侍卫失踪之后,才安排人出去找。我安排的线人只在外围,听说长公主很着急,派了好几拨人出去。”
宁远侯府的防卫徐琰是知道的,比之端王府差不了多少,仓促间能有这点消息已是难得。
想了想,他又问道:“长公主派人找她,情形如何?”
那人略微一怔,随即明白了徐琰的意思,“属下没有探到长公主的命令,但据我观察,她派出的都是狠厉之人,恐怕不止是寻儿媳那么简单。看那架势,倒像是要灭口。”
徐琰闻言点头,沉默不语。
沈妱在旁听着,也觉得心惊。从腊月底就异常,到初六那天发疯,卫五又说这是药物所致,想来是乐阳长公主想叫她发疯,直至无药可救了。
到时候,这个疯子若是寻了短见,也不难向霍家交代。
只是秦家早已覆灭,秦夫人虽是霍太傅之女,却也只是深处内宅。霍家除了当年扶持惠平帝之外,自霍士宁入道之后,就不曾参与过朝堂之事,那么宁远侯府为何要让秦霓发疯?
秦霓这样守口如瓶,难道是发现了什么不该她知道的东西?
万般猜测压在心头,却无从证实,只能等秦霓醒转,看能不能有什么收获。
半个时辰后,秦霓终于醒转,眼神依旧空茫而惊惧,却比方才镇定了许多,至少不再如筛糠般抖个不停,叫人碰都不敢碰。
徐琰屏退旁人,只留她和沈妱在屋里,随手拿了把椅子坐在秦霓对面,直白问道:“有什么想说的?”
秦霓看了他一眼,空茫的眼神不作停留,看了看屋顶后便偏过头去。
“不认识也无妨。”徐琰也不急躁,却忽然转了话题,“宁远侯府已经派出了几批人,你想必清楚,杀人灭口是他们最擅长的事情。”
秦霓仿佛无动于衷,依旧偏过头去不看他。
徐琰便冷笑道,“亦或者,你更愿意被他们捉回去,再被囚禁折辱?”
几句话仿佛石沉大海,没能激起秦霓的半点反应,仿佛杀人灭口于她而言没有半点威胁,也不怕被宁远侯府捉回去,归于牢笼。
徐琰对付男人的时候自有手段,然而面对秦霓,一时间终究不愿意用狠辣的手段,便暂时住口,看她会否想通。
旁边的沈妱却忽然叹了口气。
同为女子,她大抵能猜到秦霓如今的心态。家道中落,她跟着母亲寄人篱下,经历那样难堪的流言蜚语之后,含着满腹委屈嫁给那个并行风流的崔衍做继室,又被宁远侯府下药变得精神癫狂。
也许此时的她,会更希望有人能痛快的给她一刀,真的杀人灭口吧。
徐琰的激将引不起她的恐惧,对她严刑逼供又过于残忍,她想了想,忽然想起了一个人——
纵然秦夫人已经放弃了这个女儿,秦愈却未必。
最初听说秦愈失踪的消息后,沈妱也曾惊骇,不知道他那里到底出了什么事情。后来嫁入端王府,有一回卫嵘从漠北回来,跟徐琰提及那边有个新的兵丁叫秦愈,一身功夫不亚于他身边的将领,更难得的是没有贵公子的娇贵气,不管是与敌军交战,抑或是冒着严寒风沙刺探军情,总是冲在最前面。
这样的人自然容易立军功,因此秦愈到漠北不过半年的时间,就已颇受器重。
后来秦雄案发,秦愈那里受了连累,一应军功被抹去,又回到了最初的底层士兵。
然而只要有这条命在,又何惧没有东山再起的日子?
沈妱往秦霓那边靠了靠,缓缓道:“听说益之兄在漠北履立军功,已经成了从六品的镇抚,以他的本事,假以时日终成大器。秦姑娘,你真的,不想在见到他么?”
——不自觉的,还是用了原来的称呼。仿佛还在庐陵的天地间,那一切过往就在眼前。
秦霓过了好半天才转过头来看着沈妱。
沈妱当然不觉得一两句话就能打动她,但是一旦开了这个口子,就顺畅得多了,“益之兄是怎样的人,秦姑娘比我更清楚。当初从军报国,才能在倾巢之下保住了性命,如今他身边亲人不多,若有朝一日回京,又怎会不照顾自己的姐姐?”
“亦或者,秦姑娘若是厌倦了京城,也可以去漠北广阔的天地间走走。”
劝说的话说了一箩筐,秦霓到底是开口了,声音倒是如常,只是透着一种希望破灭后的灰败,“漠北?”
“不愿意去漠北,任何地方都行。哪怕是在这京城中,也有法子让你安稳隐遁。”
“条件呢?”
终于说到正题,徐琰接过了话茬,“换你这几个月在宁远侯府的经历。”
秦霓的眼睫颤了颤,低下头去,半晌不语。
“给你半天时间。”徐琰起身,并不立即逼迫,“你只需记着,宁远侯府是死路一条,而这边却有活的希望。”
“不会杀人灭口?”
“端王殿下从来都不屑做这样的事,既然答应了就必会做到。”沈妱想了想,又补充了一句,“何况你毕竟是益之兄的亲姐姐,不看僧面看佛面,我怎么说也会留个日后跟益之兄相见的余地,也不会忍心看他孤苦一人。自己掂量吧。”
徐琰便叫来了卫五,“若她肯开口,即刻派人回报。”顿了一顿,补充道:“若她愿意,想法子将她体内的毒拔除,调理精神。”
筹码已经给得足够,一面是宁远侯府的险恶深渊,一旦落入其中便死无葬身之地;另一面却能让她恢复精神、重获新生。
秦霓既然有法子逃出宁远侯府,相信其理智尚在,何去何从,自然易有考量。
夫妻两个在这里熬了几个时辰,如今子时早已过去,外头的焰火已然无踪,只有如银的月光洒入窗户,照得一地安谧。
外头早已备好了马匹,徐琰先扶着沈妱上马,而后纵身在她背后,拿宽大的披风将她裹在怀里,这才纵马回府。
街市间热闹的人群渐渐散去,花灯却还是挑在檐头,辉彩如旧。路上只剩几个流连着不肯舍此良夜的人在徘徊,低语轻声的评点花灯,慢猜灯谜,仿佛是打算在这样的夜色里消磨一夜。
徐琰哪怕再焦急,在这样琉璃花灯、月色星辉的安静世界里,也有些不舍归去的感觉。当下放慢了马蹄,同沈妱穿过寂静少人的灯市,在刚才那一阵的沉抑之后,寻回几许缱绻眷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