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妱醒过来时,屋中只有甜香萦绕,脑子里有些迷糊。
周围安静得很,她发觉腿上明显不对劲,轻轻挪动时便觉有剧痛传来。她不由“嗳哟”一声,就听父亲沈平的声音传过来,“快别乱动。”
睁开眼,沈平憔悴的容颜就在榻边,而石楠也是两眼通红的趴在旁边,哑着嗓子小声道:“姑娘你可算是醒了。”
这间屋子很陌生,不像是他们下榻的客栈,倒像是哪个富贵人家的客房,桌椅板凳,箱笼台柜一应俱全。外头断断续续的传来雨声,屋里光线显得昏暗,便点了数支烛台。
沈妱眯了眯眼,想起旧事——她们在照影壁旁边看瀑布……她和孟娴跌落巨石,重伤后淹入深潭……那一幕幕渐渐清晰起来,沈妱张口就道:“薛凝那个杀千刀的呢?”
女儿出口便骂,若是放在平时,沈平自然会教训,这时候却没心情管这个,只是问道:“还疼得厉害吗?”
“很厉害。”沈妱扁了扁嘴,“爹,我的腿好疼,是不是断了?”
“胡说什么,就是伤了骨头,郎中说将养三四个月就好了。”沈平一抬手,旁边石楠便端过一碗药来,轻声道:“姑娘你下半身别动,奴婢扶着你靠在软枕上,先喝点汤。”
沈妱苦着张脸,泪花在眼前打转儿。伤了骨头,卧床休养一个月,那能是小事儿吗?
小腿上的痛楚清晰传来,一想到后面的三四个月都要卧病在床,恐怕行动之间都得人搀扶着,她就觉得心里发苦,就连那加了蜂蜜的汤都冒出苦味儿来,一口口的像是在喝汤药。
旁边沈平叹了口气,“到底是怎么回事?”
“是薛凝撞我下去的,绝对不能放过她!”沈妱直言,抬头看着沈平,将当时的情形说了一遍,又问道:“那位孟家姑娘呢?她为了救我,也被拖下去了,不知道伤得重不重?”
“她跌下去后伤了脑子,我早晨才去看了一趟,一直昏睡着不醒,泡了潭水后又发烧昏迷,这时候情形很不好。她就住在隔壁,石楠不时过去看着呢。”沈平叹息一声,“孟晋气得什么似的,说是如果孟娴醒不来,他就让薛凝抵命。”
“他也知道是薛凝做的了?”
“我们赶到的时候你俩都受伤了,也没人看见情形,不过端王殿下当场就让人捉了薛凝,不叫任何人靠近,那还不是明摆着的吗。薛万荣也没敢说什么,现在就等着你俩醒来。”
沈妱冷笑了一声,挥手叫石楠放下汤碗,道:“如今我醒来了,是不是就该请端王殿下做主了?”
“你这腿伤不能多动弹,要不要缓缓?”
“不用缓了!”沈妱断然,想到薛凝当时撞过来的情形时就心里发寒,道:“爹爹,这里应该有春凳吧?叫人把我抬过去,我倒是想问问薛凝,当时安的是什么心!”
沈平听过沈妱的叙述后也觉得薛凝这丫头心思太过狠毒,当下便道:“我去叫人来。”
过不多时,进来了四个抬着春凳的仆妇,小心翼翼的给沈妱换了能会客的衣裳,再把沈妱挪过到春凳,而后稳稳当当的把她抬往隔壁的房间。
徐琰、孟晋都已经在那里等着了,薛万荣则沉默着站在下首,见着沈妱的时候看了她一眼,隐隐有警告的意味。
可沈妱又怎会怕他?
当初薛万荣欺压郑训,后来他又害死了玄诚真人,沈妱对薛万荣虽算不上恨之入骨,却也是满腔的气怒愤恨了。这时候她腿上负伤,孟娴那里生死未卜,薛万荣却露出袒护薛凝的意思,叫人如何不气?
沈妱分毫不让的瞪了他一眼,眼神是少有的凌厉。
她的后面,薛凝也被两名仆妇带了进来,低垂着头站在门口,不发一语。
孟晋率先开口道:“既然各位都齐全了,我也不绕弯子。我女儿今日落水的事情实在蹊跷,沈姑娘既然醒了,能否把当时的情况说个清楚?”
“当然。”沈妱麻利的接下了话头,有端王殿下在场,她也不怕薛万荣回怎样,直截了当的将经过说了,又道:“孟姑娘是为了救我才落入水中,我心中十分感激,也觉得亏欠。当时那石头上虽说只有薛姑娘、孟姑娘和我,底下却站着不少人,未必没有别人看见。薛大人若是不信,尽可把当时在场的人叫来,慢慢查问。”
薛万荣阴沉着脸扫了沈妱一眼,便踱步到薛凝跟前,道:“此事当真?”
薛凝先前一直被端王下令看管,没有机会跟薛万荣独处,这会儿抬头瞄了他一眼,那脸上色惴惴不安的神色散了许多。
她迅速垂下头道:“我……我没有撞沈妱。那石头上有水汽,容易打滑,我……不过是凑过去听她们说故事,哪知道沈妱就滑下去了。”
沈妱冷笑了一声,“是吗!站在那石头上观景的人不计其数,怎么别人就能站得稳稳的,偏偏我就掉下去了?薛凝,咱们都不傻,那石头上虽有水气,却还没滑到让人站不稳的地步。各位要是不信,这就找个人去试试!”
薛凝往薛万荣背后挪了挪,抬起头怯怯的道:“谁知道是不是你故意掉下去的!”
她这话一说出来,薛万荣那脸色登时难看了不少。可惜薛凝低着头,并没看见这变化。
“薛大人。”一直没发话的徐琰忽然往前走了两步,看向薛万荣,“这就是你所说的教女有方?”
“殿下,当时咱们都不在场,既然沈姑娘和小女各执一词,”薛万荣明显有些沉不住气了,抱着一点侥幸的心思试探问道:“咱们还是等孟姑娘醒了再说吧?”
“若是孟姑娘一直不醒呢?”
“不会不醒的,只是呛了几口水而已,只要……”
还没等薛万荣说完呢,孟晋就几步跨到他跟前,厉声质问道:“什么叫只是呛了几口水?我女儿昏睡了一天都没醒,如今生死未卜,薛大人却说得这般轻松,要不要让令嫒也尝尝这滋味?”
他显然是生气极了,也顾不得薛万荣的官阶比他高,扬声道:“端王殿下当时为何下令捉了令嫒,薛大人难道不明白?当时在场的除了那些下人,还有端王殿下和秦公子,令嫒既然不肯承认,咱们就好好对质对质!”
这话算是说到点子上了,徐琰低头去喝茶,却不由一笑。
薛万荣却不死心,“当时那里就只有我女儿在场,毕竟摆不脱嫌疑,端王殿下捉了她也合情合理。”
他还抱着点侥幸的心理,尽量往别处开脱,又眼含祈求的看向徐琰,盼着徐琰能看在他是三品大员的份上袒护他些许。
可孟晋却分毫不让,直接转头问徐琰,“殿下是这个意思吗?”
“当然不是。”徐琰挑眉,声音平淡无奇,“薛凝将沈妱撞落巨石是本王亲眼所见,否则我为何要叫人捉她?”
他平平淡淡的一句话,却顿时叫薛万荣父女俩脸色大变。
徐琰又偏头问后面的随从,“秦愈该回来了吧,叫他进来。”
孟娴昏迷后郎中便绞尽脑汁的开药方,因其中有一味药甚是难寻,秦愈便亲自带了人去采买。
过不多时,那随从请秦愈入内,徐琰也不废话,直接道:“本王一人之词薛大人也许不信,不妨再听听秦愈所见到的。”
他这么一说,薛万荣更是汗颜,连忙拱手告罪。
待秦愈说完了他当时所见的情形时,薛万荣已是汗如雨下——
沈妱醒后与秦愈并无丝毫接触,两人所陈述的事实却十分吻合,更何况有端王殿下亲眼见证,薛凝实在没有什么推脱的余地了。
若没有这两位看见,事情还好糊弄,可如今他俩都打定了主意不帮他……
薛万荣只好给自己找台阶下,立马换上赔罪的态度,拱手告罪不止,“是小女一时糊涂,我也都没想到她会糊涂至此,竟敢做出如此胆大妄为的事,差点被她欺瞒。沈姑娘和孟姑娘这里,我必定找最好的郎中来照看,必不叫两位姑娘受委屈,回去后也会好好教导小女,还请孟兄沈兄见谅。”
“郎中自然要请。”徐琰挑眉看向薛万荣,“不过令嫒蓄意谋害,这罪名也是不轻吧?”
一句话提醒了孟晋,立时就冷声道:“薛大人往后要如何教导令嫒,那是你的家事,与我无关。不过这次令嫒害得沈姑娘重伤,我女儿生死未卜,难道薛大人就一句道歉了事?”
薛万荣面上的尴尬更甚。
其实要真对簿公堂,薛万荣并不怕蓄意谋害这等罪名,毕竟沈妱只是伤了腿,孟娴也只昏迷,而非溺毙。
可若真是如此,那薛家的颜面还如何保全?
到时候不止是他丢人,薛凝的下半辈子都得受影响。
薛万荣觉得有些头疼,对着咄咄逼人的孟晋,也不敢摆架子,反倒放低了姿态,“这事确实是小女不对,孟兄觉得该如何解决?”忽然想起还有个最让人头疼的沈妱,就又转向沈平,“沈兄也请明言。”
沈平虽然一直未则声,却也是满脸怒气,闻言看向沈妱。
沈妱等这句话已经等了好半天,她的目光刀刃般落在薛凝身上,毫不犹豫的道“孟姑娘昏睡在床,身上也负了重伤,必然吃了不少苦头。这苦头自然没法如数叫薛姑娘尝尝了,我想着,薛姑娘既然诚心要赔罪,不如就留下来侍奉汤药、打理起居,一直到孟姑娘痊愈?”
比起刚才孟晋的咄咄逼人,这句话可算是不温不火了。可是——
侍奉汤药、打理起居是什么意思?
让薛凝留在孟家,等待她的会是什么?而且沈妱有端王撑腰,这打理起居的背后,谁知道会是怎样的刁难?
薛万荣神色大变,就连一直垂头不语的薛凝都霍然抬起头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