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带山势大多平缓,寒山舍利塔就坐落在山腰的一处平缓地带,塔后翠峰环绕,塔前平湖如镜,湖光塔影、翠峰天光,天然成趣。
端王虽说是带着沈妱来瞻仰那佛骨舍利的,到底还是没能见着,他又不是拿身份逼迫住持的人,只好遗憾作罢。
不过沈妱依旧兴致盎然,反正她对佛骨舍利并没有太大的兴趣,今日一心奔着那合欢花丛而来,待徐琰在塔下随便转了一圈,她便提议道:“这寺庙后头有一片长坡,说是景色极美,殿下要不要去瞧瞧?”
徐琰低头瞧一瞧她那裹得跟粽子一样的小腿,“吹风太多,不利于伤口恢复。”
“无妨无妨。”沈妱哪里还会顾忌这点小事儿,又指了指后头那个肩舆,笑道:“不是还有他们嘛。”
说起来这位端王殿下不愧战神称号,做事前思虑得格外周全——
答应沈妱游山之后,他便顾安去找了一副肩舆,又不知从哪里找来了两个脚程快的青年,叫他们抬着沈妱上山。是以沈妱虽然腿上有伤,这一路却是安安稳稳的坐在肩舆里头,腿上盖了软毯挡风,那俩青年似乎还会轻功,走路稳稳当当、不疾不徐,沈妱要多惬意有多惬意。
徐琰倒是没什么不耐烦,见她意犹未尽,便道:“那就走吧。”
沈妱依旧到肩舆上坐了,指挥着那俩青年绕过平湖佛寺,拐进一条山间小路,从山腰横插过去。
没走多久,眼前豁然开朗,但见山脚下农田桑陌、树丛丘陵如棋盘般纵横交织,中间流水人家相绕,开阔明朗。
往远处看是起伏连绵的城郭山峦,往近处看,那山坡平缓延伸,入目的是大片大片的合欢花树。这时节里合欢花开得正好,绿叶之间花朵连绵成簇,如同一把把缎面羽扇立在其间,整片山坡上像是泼开了满盒的胭脂,点点洒落,娇艳无比。
成片的合欢花拱卫着中间一棵极高壮、极茂盛的菩提树,树冠如伞舒展,底下枝叶层层叠叠,上面缀着许多祈福的香囊丝带,在风里微微晃着,别具情致。
沈妱下得肩舆,自石楠手中接过那副拐杖,笑嘻嘻的向徐琰道了声“请”,便一跳一跳的往那合欢花丛里走。
徐琰跟随在后,抬手止住了后面的石楠,极目展望这满坡风景时,心中倒也甚为赞叹。
这时候的顾安又玩起了时隐时现的把戏,剩下个石楠不敢去搅扰端王殿下,只好跟那两个抬肩舆的青年等着。
沈妱却是浑然不觉。世间奇花异草无数,各有其娇艳动人之处,其中最叫沈妱喜欢的便是这合欢花了。合欢的寓意自是叫人心生欢喜,那丝丝娇艳的绒花在风中微颤时绰约纤秀,妙丽的风姿更能深入心间——
妙手仙姝织锦绣,细品恍惚如梦。脉脉抽丹,纤纤铺翠,风韵由天定。
手指触碰着那绒绒花丝时,心底都能软和起来。
徐琰不远不近的跟着她,瞧见她娇嫩腻白的脸颊轻轻擦过合欢,那唇色比起胭脂般的花也并不逊色,勾唇微笑时带起曼妙弧线,更有柔软的况味。
心里某个混沌的地方仿佛瞬间有些清明,这样暖融融的景致像是能融化在漠北堆积起的坚冰,他有些不明所以,目光落在沈妱身上,随手摘了朵合欢放在指尖,呵气一吹,便盈盈飘走了。
沈妱却已回身向他跳了过来,玉冠束发,锦衣精干。
她的手掌托着几朵合欢,脸上笑容未散,“你带着荷包吗?放几朵合欢进去,宁神静气十分有用。”——此时人多眼杂,她自然是不敢以“王爷”称呼的。
徐琰瞧着她柔腻的掌心,却是一笑,“我从不用这些东西,你多采些吧。”说着,径自朝那棵菩提树走过去。
沈妱也没在意,拿了荷包出来,小心翼翼的把合欢装进去。转头一看,徐琰走得忒快,竟然已经到了那菩提树下。
她下意识的就想过去,跳了两跳,见徐琰瞧着那树上的祈福香袋出神,又想起什么,连忙顿住脚步。
那棵菩提树因是被合欢围绕,便被唤作相思树,上头的香囊丝带多是求姻缘的。徐琰年满二十却从未娶妻,此时对着相思树出神,沈妱便自然而然的以为是他心里藏了事情,被这相思合欢勾起了情思,因此没敢过去打搅,依旧赏她的合欢去了。
而相思树下,徐琰的心思其实很简单——
佛家讲求无欲无求,常念□□,空即是色,一入佛门,便斩断了俗世尘缘,自是不再有情思。而这里却又种着寓意男女情爱的合欢花、相思树,还引得那么女儿家来树下祈求姻缘,细想起来,倒是有些“进可胭脂红妆、退则青灯古佛”的意味了。
徐琰心中哂笑,忍不住向合欢丛中搜寻沈妱的身影,等瞧见了她,目光却又久久未动。
回到客栈用晚饭的时候两人闲谈,徐琰无意间说了这茬,却险些被沈妱嗤之以鼻。
当然,沈妱也只敢在内心嗤笑,态度却还是恭敬的,还带着笑意道:“佛寺种相思树有什么好奇怪的,经历过才能大彻大悟、舍得放下,自然是跟常人有不同的见解。殿下难道没听说过石桥的故事吗?”
“什么石桥的故事?”
“就是阿难出家前的故事啊,佛家叫做石桥禅的。”沈妱提醒。
徐琰明显有些茫然,想来并不曾听过这个故事。
沈妱见状,只好打了个哈哈,没有细讲——
阿难在出家前,曾路遇一女子,心甚爱之。他对佛祖说,我喜欢上了一个女子。佛祖问你有多喜欢这个女子?阿难说,我愿化身石桥,受五百年风吹,五百年日晒,五百年雨淋,只求她从桥上走过。
谁知道徐琰却追着不放,又问道:“什么石桥禅?”
沈妱虽说这些年在外面混惯了,跟同窗们谈天说地之间甚少顾忌,却还没有跟这位王爷探讨堪破情缘的胆子,只得笑着道:“我胡诌的。”说着便又拿了荔枝来慢慢剥着吃。
纤细嫩白的手指头剥着红色的荔枝,露出里头晶莹的果肉来,与那指双手相映成趣。对面的徐琰忽然盯着她的手背笑了笑。
沈妱有些莫名所以,问道:“王爷笑什么?”
徐琰摇了摇头,笑着没回答。沈妱十分不解,将手翻来覆去的看了会儿,没什么伤痕,也没沾什么东西,难道是……她的目光蓦然落在指根处那两个浅浅的小肉窝上。
“像个孩子似的。”徐琰笑着留下这儿一句,起身走了。
沈妱没想到堂堂端王殿下竟然还会这般拿她取笑,一时忘了回话,等徐琰的身影消失了,才狠狠的一口咬住刚剥好的荔枝。
你才像个孩子!她腹诽。
次日启程回庐陵,因为天气晴好,众人均是神清气爽。渐渐的靠近庐陵的城郭,一草一木莫不熟悉,沈妱瞧着那尚未恢复的腿伤,一路上积攒着的犹豫终于按压不住,掀帘向外道:“王爷,有件事想跟您商量商量。”
“什么?”徐琰放缓马速,靠近她的旁边。
沈妱将头探出去,笑嘻嘻的道:“我娘亲最经不得吓,要是知道我这一趟受了重伤,指不定要怎么担忧,恐怕我往后想出门也难。所以,殿下能不能先把我安顿在哪个客栈,等我不必伤势恢复一些,再回去?”
徐琰大概觉得意外,瞧着她没说话。
沈妱有点心虚,但越是这个时候越不能退缩,她的目光不躲不闪,十分诚挚。
其实还有一个原因她没说,那就是如果让母亲知道了她途中重伤的事情,等父亲沈平回府,必然会受一通狠狠的唠叨,能把他埋怨一年半载都说不定。
当然,在端王殿下跟前,沈妱是绝不会扫自己父亲面子的,只是露出点可怜兮兮的祈求之态,问道:“好不好?”
“客栈里并不方便。”徐琰说。
沈妱生怕他直接把她送回家里去,忙道:“没什么不方便,有石楠在,绝不会出差错。”
“就你们两个?”
呃……还得多找个人呀。沈妱想了想,若是通知了秦蓁,蒋姨妈第二天就能把话给传过去,陆玥儿那边更是爱莫能助,倒不如……沈妱立马想到了一人,举手保证道:“我让董叔谨帮着安排,绝不会有问题!他是我在书院的同窗,做事很靠得住。”
徐琰依旧侧头瞧着她,不置可否。就在沈妱心里愈来愈忐忑的时候,他忽然开口道:“不如住进留园吧,有人伺候,我也放心,不算辜负沈先生的托付。”说着,拍马走了,留下沈妱在那里目瞪口呆。
住进留园?
端王殿下是在开玩笑吗?
她跟这位王爷的交情,什么时候有这么好了?
然而事实证明,徐琰并没有开玩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