妙仪从怀中拿出一卷画轴,递给苏谧笑道:“这是这里曾经的主人的画像。”
苏谧打开画轴,脸上也禁不住显出惊叹之色,那画中是一个绿衣美人,风华绝代,她看过无数的佳人绝色,但是从来没有见过一个女子,如同画中这样,眼神纯稚如同初生婴儿,眉角又娇媚如同最艳丽的牡丹。
只是那眉眼之间让苏谧看着有种说不出的熟悉感觉,好像是在哪里见过一般……
“这幅画如何呢?”没有等苏谧想出什么,妙仪打断了她的思绪问道。
“天仙绝色。”苏谧赞叹道:“画也是上品,只是……这幅画好像是很长时间才完成的,笔法也很是奇怪……”她没有吝啬自己的赞美,能够将画中人如此矛盾的气质表达出来,这个画师的画技很是精湛。可是苏谧却看出这幅画笔法有些奇怪之处,也不知道如何说明,给她的感觉好像是经历了很长的时间才完成,而且看笔法好像是意犹未尽又犹豫不决的样子。
“想不到莲婕妤对于画也是有研究的。”妙仪太妃笑道:“你说的不错,这一副画足足画了三年。而且是画师按照自己的记忆之中的深刻印象所绘制而成的。”
“在成画的时候,这位妃子早就去世十余年了,而这里也早已经荒凉了下来。”她看着四周说道:“几年之前,这里原本是要拆除的地方,可惜因为凑巧前朝定国公连接吃了败仗,宫中用度紧张,所以就被耽搁了下来,一直拖延到现在。其实如果太后她老人家如果知道还有人会时不时地惦记起这里,恐怕就不会上书要求皇上节俭为重,拖延工程了,毕竟,比较起自己的贤德的名声来,还是这里蕴含的秘密更加的重要。”
苏谧心里“咯噔”一下子,只觉得心头有一种沉滞的感觉压上来,她直觉性地预感到,妙仪即将揭示的秘密不简单。
“我是先帝显櫦十四年入的宫,”妙仪话题一转,说起自己的事情来,“这些想必婕妤也是知道的吧?”
苏谧坦诚地点点头,她派人调查过妙仪太妃的过去。
“我在这个宫里住了不过十几年的时间,却是一生的日子都耗尽了,”妙仪凄然一笑,“我入宫的时候风光无限,可是终究年轻气盛,不知道……这个后宫之中看似繁花似锦,实则是污秽不堪。”
“如果一开始就不得宠,懂得藏愚守拙,反而能够颐养天年,若是得了宠爱,表面上看着风光无限,实际上却是身处风口浪尖,步步杀机,稍有闪失就是失宠连罪,寂寥深宫。如果只是自己失宠身死还是好的,更加不幸的是,连家人都受到牵连,死无葬身之地。”妙仪说着,眼中闪过一阵恨意,
她的父兄战死在蜀国的战场上,果然是有内幕的,苏谧暗道。她也曾经派人打听过妙仪太妃在宫中的起落,虽然都是一些明面上的东西,但是也能够隐隐地感受到那一起一落之中的苦涩和艰辛,推测出其中的内情远远不是表面上看去那样的简单。
“可惜我身在宫廷,别说为他们报仇了,就连祭拜收殓都做不到。”妙仪太妃的语音悲怆苍凉:“好在有一位故人,出宫之后为我寻找了家人的遗骸,归葬故土。”
“故人?”苏谧疑惑地问道。
妙仪太妃没有回答,她已经完全沉浸在回忆之中了。半响,她问道苏谧:“你可知道先帝戎马一生,灭国无数,建立了无上功业的事情?”
苏谧点了点头,她自然知道齐泷的父亲,眼前之人的夫君,齐国上一代的君王齐武帝齐岷的功绩。大齐正是在他的手中,由一个中等势力的国家,变成了当今天下的第一强国。虽然与枯叶禅师号召的武林人士大力拥戴也有一定的关系,而更加重要的原因则是齐武帝本人确实是一位惊才绝艳的君主。
齐泷心高气傲,时常会提起他的父皇来,先帝的基业对他来说是一个难以逾越的高山。他一心想要超过自己的父亲,成为当今天下的霸主,这样的志向多半也是受了先帝的影响,有时候,她从闲谈之中就可以感受到齐泷对于这个伟大的父皇崇敬和矛盾的心理。
“先帝是一个好色多情的人,”妙仪继续说道,
好色恐怕是的,多情未必,苏谧心中暗道,与他的功绩相比,齐武帝的后宫在民间同样甚至更加的有名,每灭一处国家,他都将其后妃宗姬一咕脑儿地收入宫廷,再加上民间采选,官家选秀等诸多途径进来的宫妃,到齐武帝死的时候,他遗留下来的妃嫔竟然有近千人之多。
虽然比较起前朝之中那几次宫妃过万的富丽景象是尚有不如,不过在历代帝王之中也算是罕见了。
“先帝不仅喜爱美色,还喜欢收集美人图。”
这个苏谧也是知道的,那五美图听说齐武帝至死都念念不忘,齐泷还说要把那五幅图收集起来,一起焚烧祭拜他的父皇呢。
“而当今世上,描绘美人最好的画师莫过于梁国的董潜光,堪称当代大家,那董潜光也算是当世无双的风liu才子,一心要遍寻天下美人,绘制成图,他所描绘的工笔美人图流传出来,可谓是价值千金,当时的富豪贵族莫不求之。先帝对他的画也很是欣赏,那董潜光到了最后,据说将自己生平见过的最美的五个女子绘制成图,图中只画了几只代表美人的花朵,却没有画上真人,并且声称自己笔力有限无法绘制出真人的美色气度,故而只能够以花喻人。因为这样的画作只有五幅,所以被世人称之为五美图,却不知这样更加让天下一众好色之徒趋之若鹜,朝思暮念。”
“而那五美图之中,到底都是何等的人物,因为图中没有人物,而董大家又不想说明,所以世人大都不知道。可是有一个人是再也明确不过的,就是当时梁国末代皇帝的宠妃沈绿衣。”
对于沈绿衣,苏谧也是耳熟能详,这件事情是当世流传颇广的一件轶闻。
据说齐武帝好色如命,垂涎于沈绿衣的美貌,以致于世人都盛传他就是为了沈绿衣才会攻打梁国,并将其灭国的。
实际上,真正让此时轰传天下的原因是,强攻梁国都城的时候齐武帝确实派人命令梁国末代帝王梁顺帝将自己的宠妃献出,当时沈绿衣刚刚为顺帝产下梁国的最后一位皇子。尚且在坐蓐期间,就得知了这个消息。她却是一个贞烈的女子,听说了自己为国家召来刀兵之祸的时候,悲切欲绝,为了让齐武帝死心,竟然在梁国大军围城三个月之后,在一次开战之前,当着两军将士的面,从高耸的城头上纵身一跳,跃下万丈高城,当时,两军将士都为之震惊失色,齐武帝更是心痛如绞,连忙命人抢救,可惜终究是回天乏术,美人香消玉殒了。
齐武帝在索要美人不成之后,勃然大怒,命令士兵强攻梁京,终于将城池攻下。这让世人在赞美一个贞洁烈妇的同时,也没有忘记在史书上又重重地添上了一笔红颜祸水的铮铮铁证,同时也让民间的凡夫走卒在茶余饭后又多了一个滋味十足的话题。
当然,街角巷里的传闻也有说是梁顺帝眼见大势已去,想要将宠妃献出,结果沈绿衣贞洁自守断然拒绝,才当场跳下城头的;也有人说梁顺帝自知必死,为了让武帝死心,将沈绿衣生生推下城头,为自己殉葬的;还有传说沈绿衣其实没有死,被武帝又一次救活了,然后美人伴英雄的……总之,形形色色的传言在平民百姓丰富的想象力之下延伸出来,或者香艳,或者悲凉,都是建筑在一个苦命女子让三军将士、两国帝王为之惊艳的鲜血之上。
对于沈绿衣这样一代美人的绝世传奇,苏谧固然也有自己的感慨,有自己的见解,但是现在妙仪提到她是为了什么?她不解地看着妙仪太妃。
“民间对于这一段轶事也有着各种各样的传闻,”妙仪太妃顿了顿,说道:“虽然都是无中生有,胡编乱造,但是有一条传闻却是凑巧编对了的。”
她回过头来,看着苏谧,一字一句地说道:“沈绿衣当时确实没有死。”
苏谧一惊,她脑子里面灵光一闪,只觉得自己好像是捕捉到了什么,可是好像又是什么也没有明白,她急切地看着妙仪太妃,心脏开始“咚咚”直跳。
旧梁第一美女沈绿衣,二十年前,齐武帝的宠妃,还有与画中之人隐约有几分眼熟的面貌……这些消息一个个地闪过她的头脑,一个模糊的念头在她的心里忽然成形了,苏谧震惊地几乎无法坐稳。她眼中带着三分惊恐、七分期待地望着妙仪太妃。
妙仪太妃笑了笑,眼前的女子确实聪明,她应该已经掌握住了端倪,她刚要继续说下去,忽然外面传来几声响动,似乎有什么人在逐渐接近。
“是谁?”两人都站了起来,向窗口望去。
远远地传来几个小太监高声呼唤的声音,“莲婕妤!”似乎是在寻找着苏谧。
“有人找来了,你先出去吧。”妙仪说道:“改天我们再说。”
苏谧点了点头,从宫门走了出去,她绕过拐角向南边折去,穿过一处树丛,从另一个方向走了出来。
“什么事情?”苏谧问道。
几个找人的小太监回过头来,看见苏谧从花丛后面出来,连忙迎了上去,“婕妤娘娘您怎么到这里来了?皇上刚才还问起您呢。”
苏谧自然地应了一声,跟着几人回去了。
夜晚的烛火明丽动人,筵席结束之后已经是近子夜的时分了。苏谧回到采薇宫,坐在梨木梳妆台前,觅青帮她把头上的钗环珠玉除下,苏谧看着自己铜镜之中的容颜,忽然笑了,“最近听到宫里头有什么稀罕的传言了没有?”
觅青的手一滞,苏谧知道她必然是想到了自己身上的那个谣传了。
“娘娘是指……”觅青闪烁着回答。
“没有关系,这样耸动的谣言,自然需要更加耸动的谣言来应对。”苏谧妩媚地笑了。她拿出刚刚从妙仪那里得到的那幅画像,展开来。
觅青借着烛火,看到了上面的肖像,禁不住赞叹了一声,“好美的人啊。”
苏谧点点头,确实是绝代的佳人,“你看这幅图是不是有几分眼熟呢?”
觅青疑惑地看着画中的丽人,犹豫了一阵子,说道:“是有点儿像……”
“像谁?”苏谧眉毛一挑,问道。
“这个……眉目好像有几分……像皇上的样子呢。”觅青小声说道。
对于新近得宠的莲婕妤在朝拜路上的种种揣测和谣传在宫里头逐渐的平息了,偶尔再有人说起来,说不了两句,就会有宫人小心翼翼地指着西福宫的方向,竖起指头放在嘴边。他们可以不顾忌莲婕妤的恩宠,但是另一个人的威仪却会让她们自动的保持缄默。
而同时,一个更加神秘,更加耸动的谣言,开始在宫廷里面慢慢地传播,每一个说起来的宫人,都会先不自觉地看看四周,也许因为关系更加的重大,所以也分外的隐秘和谨慎。
“这个传言你是从哪里听来的?”听了刚刚皇后禀报上来的话,以太后的冷静也禁不住勃然变色。
“是从路边的宫人口中。”皇后忐忑不安地看着母后的脸色,当今的皇上不是太后的亲生儿子,而是宫人所出,被太后收养的,这样的传言在齐泷继位之处就曾经出现过,可是很快就因为雷厉风行的处置禁令而平息了,如今又是被谁翻了出来?
看着太后铁青的脸色,她迟疑了片刻,问道:“母后,这下子怎么办?这件事情怎么会又……”
只是宫人无聊的乱传而已吗?不可能,这一次的谣传说的有板有眼,一清二楚,甚至将皇上的亲生母亲原本居住的宫室都说出来了,
“当年的事情还有谁知道?”太后一阵思索,知道渡月宫的人,必定是对当年的事情真正有所了解的人,不可能有人存在才对,哪怕是知道一丝端倪的人,也早就处理地一干二净,如今已经过去二十多年了,宫里头的人已经轮换了好几遍,当年的宫人无论主子奴才都已经不在宫廷之中了。
“对了,母后,会不会是那几位太妃?”皇后思量了片刻,忽然问道。
“如今宫里头的这些太妃太嫔也都是显櫦十年以后入的宫,对当年的事情根本不可能知情。”太后摇了摇头道。
“她们虽然不是当年的旧人,但是长年呆在宫里,也许也会听说一些风声端倪也说不定。”皇后说道。
太后思量了片刻,忽然问道:“你说寿宴的那天,你让玉蕊去找莲婕妤的时候见到了谁?”
“见到了妙仪太妃。”
“是在哪里见着的?”
“就是在西头宁馨园那里……”皇后住了嘴,她猛地想到,渡月宫不就是在那里吗?!
“之后呢?”太后紧追不舍地问道。
“之后……玉蕊就和那几个奴才被妙仪太妃打发告退了。”
“也就是说没有人见到之后两人又去了哪里?”太后的脸色阴晴不定。
“再之后皇上令小太监前去寻找的时候就看见莲婕妤一个人在花丛之中走出来,还是在渡月宫附近。倒是没有人再见到妙仪太妃。”皇后深思着说道。
“也就是说这一段时间里面,没有人知道两人是不是在一起,说了什么?”太后冷笑道。
“母后,这么说来就是妙仪太妃……”皇后疑惑道。
“不一定是她,可是多半脱不了干系,”太后闭上眼睛,叹息着说道:“这些年来她对我一直恭谨有加,记着我在先帝面前提拔她,让她再一次获宠的恩情,我也一直小觑了她。她私底下是怎么想的,对于当年的事情知道了多少……”
当年的妙妃盛宠不衰,又有了身孕,在宫中的风头无双。甚至有传言说先帝向她保证,如果生下的是皇子的话,就要亲自教导,势必要教养出一个自己满意的皇子来。而太后膝下的齐泷虽然有王家支撑,但是先帝对其却不甚满意。让当时还是皇后的太后不得不动了心思。妙妃她的父兄正好都在王奢的旗下为将,于是太后就命王奢在攻打蜀国的时候耍了点儿小手段。家人战死的消息送到了妙妃那里,果然使得妙妃小产,之后就是顺理成章的失宠。
原本以为一切都结束了,只是失了宠爱之后,对自己不是很恭敬的妙妃却逐渐变得奴颜婢膝起来,她是因为失了皇上的宠爱,只好来寻找靠山?还是别有用心?太后试探了几次,她都是从容应对,太后渐渐地对她也放心起来,没有阻止她的复宠,之后她也依然对太后恭谨有加,甚至为了让齐泷登上太子之位连连上皇上进言,对于齐泷被立储也有不小的功劳,太后至此才对她完全放下心来,她必定是不知道当年的事情的。
所以在先帝忽然去世之后,就让她平安的当了太妃。
如今已经过去这么多年了,难道她从那个时候就一直潜伏算计?!
太后觉得一阵心惊肉跳。
“母后,不如先把妙仪太妃……”皇后建议道,没有说出来的半截话太后自然明白。
“不行,如今谣言既然已经传开了,此时动手,只怕是反而让人无故起了疑心,如今别人怎么说都无关紧要,关键是皇上听到了这样的传谣心里头是怎么想的。”太后苦笑了一下,“这个孩子从小就多疑,只怕……”
“我已经派人暗中追查造谣的人,并且严令宫人禁口了。”
“这是没有用处的,这些话无论被那些碎嘴的宫人怎么传都无关,关键还是能不能进了皇上的耳朵,”太后摇了摇头道:“既然是有人在这个时候将这些话传了出来,必定是有把握让皇上知道的,就算是阻止了宫人,也堵不了皇上的耳朵啊。”
“那么现在怎么样?”皇后心急地问道,这件事情的重大她不是不明白,难道就这样什么也不干了。
“先把妙仪太妃暗中看管起来吧,叫人仔细注意着动静。”太后思量了片刻说道:“眼下我们若是作了多余的举动,反而会落人口实,如今你爹领军出征在外,皇上明面上是不会有什么举动的,只是……”太后叹了口气,“心里头就难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