镜子里的人瞧着不过十六七岁,脸上还未完全褪去孩童的稚嫩与柔软,却也隐隐约约带了些属于少年的青涩。少年时期的顾妆成望着镜子里的人左右看看,随即满意一笑。
他从怀里摸出一枚玉简,手指在上面轻轻一点,半空中立马浮现出无数个正字——而最后那个,刚刚被添上了新的一笔,只差最后一划就能写完。
顾妆成摩挲着玉简,脸色稍稍沉了下去。恐怕没有人比他更了解这些“正”字代表的含义了,而那没完成的最后一笔,就是留给他的最后一次机会。
顾妆成闭了闭眼,不甘心地将玉简收了起来。他重生了无数次,从一开始的只想跟沈烟好好过日子,到后来的拼命抢夺两人的生机,无论哪一件事,都不得不与天道作对。而与天道作对的下场,自然不言而喻。
从最开始的心痛如绞,到现在,顾妆成都快要习惯了沈烟必死的结局了。
忽然,一点莹绿从他袖中跳出来,在他眼前渐渐成型。那是一只翠玉烟斗,原本是沈烟的本命法宝,只不过不知为何,从第二世之后,就一直陪在他身边了。
顾妆成轻轻握着这只烟斗,神色晦暗。他的愿望一向很简单,只可惜天道不允。不过这次,一切都会有所不同。
至于那些欺凌侮辱、甚至虐杀了沈烟的人,他也一个都不会放过……
正思索着该如何报仇,门板突然被人不轻不重敲了三下,片刻后,一道低沉的声音从门外传进来:“楼主召见。”
“知道了。”少年漫不经心地应了一声,将柜子上的翠玉烟斗搁在怀里藏好,再睁开眼时,先前的势在必得悉数不见,唯独剩下了年少轻狂的神色。
他拉开门,瞥见低头束手侍立一旁的人,眸子里有什么东西一闪而逝,他脚步顿了下,冲那人颔首示意,转身朝主楼走去。
如果他没记错的话,今天是第一次见到沈烟的日子。
沈烟是天壤世界的一个传奇人物。他自幼父母双亡,十四岁那年被隐居在青冥山的牵丝夫人捡了回去,十七岁出山,半年之后就建立了属于自己的势力。
兴许是小时候吃的苦多了,沈烟的性子不可避免的孤僻古怪了些,上一秒还在跟人笑颜弯弯地喝酒斗嘴,下一秒就可能突然暴起阴沉着脸捏碎对方的脑壳!时间久了,沈烟反而多了个“夺命手”的称号。
不过沈烟并不在意,依旧喝他的酒斗他的嘴杀他的人,外界的评价于他而言还不如一坛上好的梨花白来得重要。
顾妆成想起自己第一次见到沈烟的时候的反应。彼时他在楼里生活了两三年,正处于迷茫期,不知道自己究竟该干什么、想干什么。沈烟的传闻他也听了不少,既羡慕他的随心所欲,又不屑于他的杀人如麻。因此,乍一见面,他就没给对方好脸色看。
沈烟脾气不好是真的,却也不似外界传的那样喜怒无常。跟他打过交道的人都知道,沈烟只是不屑与人交谈,觉得天上地下就他一个骄子,其他的都不过是蝼蚁,他没那么多闲情雅致跟一群蝼蚁过不去,除非是他们自己找死,犯到他手里。
但那个时候的顾妆成不知道,不但没给人好脸色,还明里暗里出言讥讽。沈烟的反应也不过一笑而过,没看出来生气,但也没看出来好意。楼主那天晚上罚了他三十鞭子,抽得他半个月没能下来床,这笔账就又记到了沈烟头上。
之后很多年,凡是遇上了,他都会跟沈烟斗几句嘴,哪怕他接管了楼里的大小事务也不曾改变。当时顾妆成也没细想,后来琢磨琢磨,倒是有些稀奇——他明里暗里不知落了沈烟多少面子,按照对方的脾气,他有一百条命都不够死的!
可是沈烟非但没有杀他,反而像个小孩子似的,幼稚地跟他对骂,似乎忘了自己的能力是顾妆成的数百倍,只要轻轻挥一挥衣袖,顾妆成就能灰飞烟灭似的。
想到这儿,顾妆成不由自主叹了口气,加快了脚步,不多时就到了主楼所在的院子。
“楼主。”他躬身行礼,眼角余光不着痕迹地在客人身上扫过,在对方发觉前便收了回来,落到脚边的青石地板上,一副老实恭敬的模样。
楼主是个看上去年过而立的女子,高高挽起的云鬓上斜插着一支硕大的金步摇。她似乎正与客人说话,见到顾妆成到来,便收了话题,转而笑道:“这是我楼里的天资最好的一个,不知沈阁主看着可还满意?”
顾妆成先是一怔,而后便想起来他究竟是为何被叫来主楼了——楼主是要用他换沈烟的一线“生机”!
不过那次因为顾妆成的誓死力争,楼主非但没有成功与沈烟交易,反而与他交了恶,那一线“生机”自然拿不到,没过多久人就死了。
楼主死后,楼里动荡不安,他也是在这场动荡之中厮杀十数载,才得以成功夺取楼主之位。
正想着,下巴忽然抵上一把青竹扇子的扇柄,顺着力道微微抬起,顾妆成顺势抬眼,对上了沈烟那双淡漠的眼睛。即便看过很多次,顾妆成心里依旧忍不住赞叹,他家烟儿真好看,哪里都好看!
似乎对他直勾勾的眼神很不满,沈烟轻哼一声,放开他的下巴,重新懒洋洋地倚了回去,没骨头似的。他漫不经心道:“苗子是个好苗子……”楼主脸上不由自主浮现出一丝惊喜,“只可惜,规矩没学好,天资再怎么高,也是没多大用处的。”
这就是拒绝了!楼主的脸色一下子变得惨白,顿时恨铁不成钢地瞪了一眼顾妆成,恨不得现在就把他扒皮抽筋,也省得他在这儿给自己丢人现眼!
不过此刻顾妆成的全部心思都放在沈烟身上,根本没注意到楼主凶狠的目光。
“沈阁主……”事关自己的一条命,楼主忍了这口气,低声下气道,“沈阁主,您若是对他不满意,妾身这里还有另外几个……”
“不必了。”沈烟似乎有点疲倦,揉了揉眉心打断了楼主的话,“连你楼里天资最好的这个本座都看不上,其他的歪瓜裂枣也想往本座这里塞?经过本座的同意了吗?”
顾妆成听了险些没笑出声。楼主的脸色本来就不好看,沈烟这么下她面子,恐怕她得气得吃不下饭了。
然而想到这场谈判破裂的后果……顾妆成一阵牙酸,赶在沈烟打算起身离开之际,忽然开口:“沈阁主且慢!”
沈烟动作一顿,颇有点不耐烦地看了过来:“这位小兄弟,有事?”他面上客气,眼里却实实在在写着“有事说没事滚”六个大字!
顾妆成忍住想要伸手摸摸他的头的冲动,躬身作揖道:“在下想与沈阁主做一笔交易,故而出言阻拦,还请沈阁主见谅。”
“哦?”沈烟闻言,饶有兴趣地歪了歪头,“这倒是奇了,连你家楼主都打动不了本座,你又能有什么好东西,敢来与本座交易?”
“沈阁主怕是忘了,这里是什么地方。”顾妆成微微一笑,“我楼里做的,是‘拿人钱财与人消灾’的买卖,解决的,是旁人所做不成的事情。相信沈阁主,也有解决不了的事,或者……解决不了的人吧?”
沈烟一时无言。他脸上微薄的笑意已经完全消失,面无表情地看着顾妆成。半晌,他嘴角勾起一个似笑非笑的弧度,也不知是赞扬还是嘲讽道:“小兄弟果然是……长江后浪推前浪啊……”
楼主早在听到顾妆成说想与沈烟做交易时脸色就极为难看,恶狠狠地瞪着他的脸,根本没注意到沈烟的表情。听到沈烟半是赞扬半是嘲讽的话,更是心生不满——她堂堂一个楼主,怎么能被楼里的小辈踩在头上?!
她当即起身斥责道:“顾妆成!沈阁主面前,还轮不到你大放厥词!还不速速退下?”说着,她向左右使了个眼色,示意他们把人带走。
“慢。”沈烟却阻止了她。他起身走到顾妆成身边,伸出一只手,握住他的一条胳膊,将他拉起来,问道,“你的住处在哪儿?咱们找个方便的地方说话。”
楼主的脸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灰败下去。她知道,自己已经完全没有机会,去得到沈烟的一线“生机”了。
但是她不明白,这个顾妆成,只不过是楼里的一个小小弟子,究竟有什么过人之处,仅仅一面,就让沈烟对他产生这么大兴趣?
她眼睁睁看着顾妆成领着沈烟离开,疲惫地瘫软在椅子里,目光虚虚地投向一点。直到有人进来,拽回了她涣散的思绪:“楼主,已经按照您的吩咐准备好了。”
楼主闻言,稍微有了点精神。这个时间,她还不能放弃。就算没有沈烟的“生机”,她也不一定会死。只要她做好充分准备,也不是没办法活下去的!虽然这个方法不是很拿的上台面,但是为了活下去,她也只好迫不得已、出此下策了。
这么想着,她脸上浮现出一点笑意,神态悠然地站了起来,温声道:“既然已经准备好了……那边先带我过去瞧瞧吧?”
“是,楼主这边来。”
“你就住在这么个破地方?”沈烟嫌弃地撇撇嘴,一副随时走人的样子。
顾妆成一笑,安抚道:“在下无名小卒,住处自然不入沈阁主的眼,委屈沈阁主了。”
“行了别废话,有什么事儿赶紧说。本座日理万机,没工夫在这儿陪你玩。”沈烟私底下并不如他在人前那般不动声色不可捉摸,反倒任性妄为得像个没长大的孩子,再配上那张漂亮稚嫩的脸庞,让人觉得十分可爱。
但是一想到他变成这个样子的原因,顾妆成心中一痛,原本准备好的寒暄当即省了去,开门见山道:“在下要拿牵丝夫人的项上人头,换沈阁主一个人情。”
沈烟的脸色倏然变得阴沉,握着扇子的手上青筋毕现。过了很久,他才勉强平复自己暴虐的心情,神色不虞地盯着眼前的少年,声音低沉:“顾妆成,你可知道,你方才在说些什么?”
“自然知道。”顾妆成面对他阴鸷的眼神丝毫不惧,挺直了脊背,回望他的眼睛,“沈阁主天人之姿,犯不着为了那等小角色脏了自己修仙的路。若是沈阁主应了,在下愿意替沈阁主解决这桩小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