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南,宾中区,长阳街,刚收尾的建筑工地旁,简陋的集装箱房屋排成一排。
萧唯站在其中一间集装箱房屋的门口,踮脚眺望前方。
前面是繁华的商业街,高楼密集如森林,灯火辉煌映长夜,与萧唯所在的位置仅有不到一千米,却泾渭分明仿佛两个世界。
曾经,萧唯属于前面那个世界,直到那场突如其来的变故夺走一切。
五年前,父亲的厂房濒临倒闭,为了还清拖欠工人的工资背水一战,父亲用仅剩的一套房产抵押贷款,接着母亲又因长期焦虑而病倒,雪上加霜。
为了治病,资金周转不开的父亲不得不找上熟人介绍的放贷团伙,饮鸩止渴的结局显而易见,但崩盘来得比父亲想象的更快。
被放贷团伙逼上绝境后,父亲写下血书引来新闻媒体的注意,然后从尚南市第一高楼一跃而下,他想用自己的命逼退放贷团伙,让他们不敢把毒手伸向妻儿。
他的确成功了,当记者们掏出那些不能发射子弹的“长枪短炮”,放贷团伙果然偃旗息鼓,退避三舍。
然而父亲的离去对久病不起的母亲造成了沉重的精神打击,没过多久,母亲也在医院住院部翻窗跳楼。
短短两个月内,年仅十六的萧唯先后失去双亲,失去了物质丰富、轻松惬意的生活,尽管他的遭遇惹人同情,但法理大过人情,父亲的厂房该倒闭还是要倒闭,抵押贷款的房子该收走还是会收走,而赚足眼球的媒体人们也没有在这个突逢剧变、迷茫无助的孤儿身上浪费时间,在为胜利庆祝一番后,他们争先恐后地赶向了下一处战场。
为了生存,萧唯找到一家街边小餐馆做杂工,老板待他不错,不仅管吃管住,每月还有五百零花钱,偶尔碰上客人点了好菜却没怎么动筷子,都会先让他吃,吃剩下的再喂狗。
可惜萧唯是个死脑筋,发现老板用的居然是地沟油后立马找到工商和卫生部门举报,老板连夜跑路,跑路之前还没忘找人给萧唯留个教训。
挨了一顿痛打,手里的钱还不够交医药费,全靠派出所民警自发捐款才度过危机,这事儿过后,萧唯算是出了名,由于当时萧唯还没成年,又找不到工作,只能跪在街边乞讨。
可讨饭这活儿也不容易,乞丐们也是有组织的,都讲究地盘划分,像萧唯这样的算不上乞丐,只能算是流浪汉,被各大丐帮追来赶去,只能在夹缝里讨口剩饭,幸好有个宠物店的老板娘可怜他,给了他一份工作,让他留在店里给狗狗们洗澡吹毛剪指甲。
可老板娘爱狗比爱人多,看见吃狗肉的就要去掀锅,看见民警扑杀疯狗就要上前撒泼,萧唯打心眼里感激老板娘,但却接受不了老板娘的做派,看到老板娘跟人起了冲突又不能不帮,夹在中间左右为难,反倒比四处流浪的日子更加艰难。
因此成年之后,萧唯揣着健康证一头扎进血汗工厂,可刚融入环境不久,就因为配合记者揭露工厂职工所受的压迫而被逼离职,后来萧唯靠着辛苦工作攒下的几千块钱租了个单间,买了瓶电瓶车开始送外卖。
风里来,雨里去,从不懈怠的萧唯很快成了月入过万的金牌骑手,还被平台重点宣传,眼看总算能过点像样的日子,可却在送餐时无意撞破了一桩奸情。
心存正义的萧唯选择将真相告知妻子出轨的受害人,却没想到事情闹得一发不可收拾,更没想到送餐平台管理层竟不赞成他的做法。
祸不单行,正是焦头烂额之际,萧唯在小巷边撞上一伙校园贷欺负借款学生,想到父亲的死,萧唯怒不可遏,奔上前一通老拳,打掉了所有积蓄。
养好骨折放下拐杖时,萧唯又一次身无分文。
躺着的时候,他想通了许多事,品味过种种情绪,却唯独提不起恨意。
用地沟油的老板待他不差,人也不坏,只是文化水平低,头脑简单,完全不知道地沟油的危害,轻易听信油贩子那套新闻报道都是唬人的说辞,竟不觉得用地沟油有错。大家都用,为什么他不能用?好心好意养出个白眼狼,不去举报别家餐馆,反倒举报自己,怎么能不气到找人教训一顿?
宠物店的老板娘待他不差,人也不坏,只是太喜欢狗狗,又容易被人煽动情绪,于是不知不觉间成了旁人厌恶的狗霸王。
把他利用完了就拉黑号码的记者倒是有些可恶,但至少是在为受压迫的工人们发声,不管他出于什么目的,是否为了利益,在当今这调查记者越来越少的年头,总归算不上坏人。
还有那位戴了绿帽的哥们,还有那些惊慌逃离的学生,换到他们的角度去想一想,萧唯就提不起恨意。
就在昨天,还有个姓张的记者采访萧唯,问萧唯这几年经历了这么多,饱尝了苦难,见惯了黑暗,有没有想过报复社会?
萧唯正儿八经想了一会儿,摇头说没想过。毕竟,这个社会里好人坏人都不少,成天恨这个恨那个,万一哪天冲动了,岂不是又少了个好人,又多了个坏人。
这答案还有点味道,对得起萧唯以前读的那些书,和这几年闲暇时间里看的几本网络。
不会恨的人总是喜欢笑,可笑着面对这样的生活,真的太难,太累。
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过上好日子呢?
萧唯痴痴地看着那迷离动人的彩色光影,觉得它们很近,却又很远,像草原另一头的山,近得一眼就能看到,却远得像是海市蜃楼。
看着看着,萧唯露出个傻呵呵的笑容。
那是个梦。
就算追不到都很美。
………………
一幢高楼的天台上,江澜放下望远镜,竖起风衣领子遮住半边脸,抿着嘴唇不说话。
熊巍扭头看了他一会儿,问:“怎么样?”
“真正的英雄是那些看清了生活真相,却依然热爱生活的人。”江澜微微昂起头,语气笃定地说道:“他就是我们要找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