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唐朝廷至永徽年间起,就有了一个“单日上朝、双日不上朝”的成例。每月的初一十五则是朔望大朝,一般用来宣布或是公议重大的政务、军事和邦交大事,原则上但凡七品以上京官都要参加。
薛绍入仕也快一年了,总因为这样或是那样的原因,还从未上过早朝。既然李治强调了要他在十五日去上朝,薛绍没理由再缺席。
可问题也就出现了——薛绍还没有上朝的朝服。
北伐回来后薛绍被削去军职任命为兵部员外郎,成了彻头彻尾的文官。可他还来不及定制新的官服就忙着操持婚事去了。仓促之间薛绍决定,只好穿上以前在左奉宸卫发放的千牛备身的花钿绣服去上朝。
十五日黎明,薛绍起了个大早去往皇宫,像许多的文臣武将那样去大明宫含元殿上朝。太平公主设计的这一套花钿绣服实在是太潮太惹眼了,再加上薛绍是头一次出现在早朝的班列之中,因此引来无数人的频频注目。
薛绍开始没觉得,后来看到了左奉宸卫的同僚程伯献与崔贺俭等人,发现他们都只穿着一套绯色的武官朝服,这才意识到自己的服装可能出了点问题。找他们一问,薛绍这才知道原来千牛备身的花钿绣服早在一个月前就废止了,改为了绯色朝服。据“小道消息”说,这还是花钿绣服的设计者太平公主的意思!
薛绍顿时愕然,记得太平公主以前还真是说过这话,当时薛绍告诉太平公主自己可能要调离左奉宸卫不会再穿花钿绣服了。太平公主便说那就让所有的千牛备身都不许再穿,只有薛绍一人保留这款朝服。
起初薛绍以为那不过是太平公主的一句戏言,没想到今天还真是应验了。如今,薛绍独自一人穿着“新潮”又“时尚”的花钿绣服走在一群单一红绿色朝服的官员中间,要多醒目就多醒目!
今天,薛绍也头一次近距离的看到了长安的标志性建筑——含元殿。抬头看去,大殿高阁飞檐奇险的含元殿气势磅礴宛在云端,极具视觉震撼力。白玉石板道彻成的龙尾道居然宽达八十余米,中间是一条醒目而辉煌的御道,专供皇帝使用。
人们用“如日之升、如在霄汉”形容含元殿的恢宏景观。但逢在这里举行盛大朝会之时,便也正应了薛绍剽窃的那一句“九天阊阖开宫殿,万国衣冠拜冕旒”。
程伯献等人都拿薛绍打趣,一会儿说他标新立异,一会儿说他久居深山不问世事,一会儿又说指不定殿中侍御史还会把他轰出朝堂。
殿中侍御史是御史台的官员之一,专门负责监督和导引朝会上的各种礼仪,同时负责纠察两京的违法乱纪与刑狱诉讼之事,职能不多但是权限不小。因为每天都能接触到圣上,因此殿中侍御史对京官的威慑力尤其巨大。
薛绍头一次来上朝没什么经验,听他们这么说心里还真有点嘀咕,都打算想办法再去换身衣服了。就在这时,几名绿衣官员排着整齐的队伍走来,但是没有在众官员候班的西朝堂停留,而是直接走上了龙尾道。
在那其中,薛绍看到了一个老熟人——魏元忠!
“看,那就是殿中侍御史。”程伯献说道,“快要上朝了,他们先行入殿监督朝会礼仪。”
薛绍略微一惊,魏元忠以前不是监察御史么,现在做到殿中侍御史,升官了?
这时,魏元忠也注意到了“花枝招展”的薛绍。他顿时一笑,然后就朝薛绍走了来。
“薛公子如此奇装异服,也敢来上朝?”魏元忠开口就笑,笑得不亦乐乎。
薛绍有点窘,小声问道:“你不会把我赶出朝班吧?”
“那倒不至于。”魏元忠笑道,“你只记住,朝会之上切勿交头结耳、高声喧华或是昏昏瞌睡、坐立不雅,否则都会被殿中侍御史记录在案甚至当堂轰将出去。当然,最忌讳的是……”
“什么?”薛绍头一次来上朝,问得还挺认真。
魏元忠凑到薛绍的耳边笑道:“当然是打嗝放屁了!”
薛绍当场就哈哈大笑起来。
四周斗然变得寂静,薛绍的笑声一下就显得突兀了。
裴炎来了。
在场的大小官员纷纷拱手来拜,口称裴相公或是裴阁老。魏元忠也收敛了神色对裴炎拜了一拜,快步离去。
裴炎面带笑容,手执笏板略略拱手的对众多同僚回了礼,然后走到了薛绍身前来停住。
薛绍的手上也是拿的一块象牙笏板,碍着人多眼杂便也对着裴炎拱手拜了一拜,“见过裴相公。”
“咦,薛公子怎么还穿的一身废止了的朝服来上朝呢?这也太不合时宜了。”裴炎没给薛绍回礼,而是做惊愕状的上下打量于他,最后眼光落在了他手中的象牙笏板上,“更奇怪的是,薛公子不是六品兵部员外郎吗,怎么也手执象笏前来上朝?这可是有违朝廷规矩的啊!”
大唐朝廷规定,五品以上官员才可以执用象牙笏板,“执象笏而上殿”成了天下仕人的一个成功的标志。薛绍的这块象牙笏板是当初官拜千牛备身时,和花钿绣服一同发下来的。千牛备身算是官员中的另类,虽然只是六品武官但特许可以执用象牙笏板来上朝。“衣绿执象”本就是千牛备身的一个重要标志。
听到裴炎这么说,在场所有官员都静悄悄的。大家全都心知肚明,裴炎就是在横挑鼻子竖挑眼,故意当众为难薛绍。
薛绍的神情是很是淡然,脸上还挂着微笑,说道:“裴相公真是一位勤勉为政的好宰相啊,事无巨细尽皆要管,连殿中侍御史的活儿你也兼任了。裴相公,你如此操劳过盛可一定要注意身体啊!你若积劳成积了有个什么三长两短,我大唐的朝廷岂非痛失栋梁之材?”
现场突然变作一片死寂。虽然众所周知薛绍与裴炎很是不和,但今天薛绍这话也算是反击得够露骨了,往难听了说就是在骂裴炎——狗拿耗子多管闲事!
裴炎死瞪着薛绍脸都涨红了,但是居然没有发作。
“裴相公,你息怒。”薛绍面带微笑,用低至只有两人可以听到的声音说道,“你堂堂的宰相当众和我一介六品小官争执吵骂,成何体统?”
裴炎喉节一滑就像是生生的嗯下了一大口闷气,冷哼了一声转头就走了,直接走到了所有官员的前面,排在了文官班次的头一个。
满场鸦雀无声,就像是被裴炎的愤怒气场给完全镇住了。当朝第一宰相的威风,瞬间展现得淋漓尽致。
薛绍漫不经心的冷冷一笑,牙缝里蹦出几个字来,“神气个屁!”
声音不大不小,刚好让一半以上的官员听到了。很多人回头来看薛绍,个个面露惊愕惶恐之色,仿佛都是在发出惊叹——你也太牛逼了,居然敢这样当众来骂裴炎!
裴炎蓦然沉喝一声,“即将上殿了!朝班之中,不得交头结耳、东张西望!”
所有人都噤若寒蝉的站直了,个个目不斜视。
薛绍满不在乎的冷哼了一声,心说,裴炎现在你了解我当初在程齐之的婚礼之上,被你当众羞辱的心情了吧?别人怕你这位当朝第一宰相,我小小的兵部员外郎对你却是赤脚的不怕穿鞋的,有种你尽管放马过来!
不久,含元殿钟鼓楼的鼓声响起,文武官员分作两批,从宽达龙尾道的两旁分别走进了含元殿。薛绍走在文官班列的中间位置,行至一半队列突然停住了。众皆错谔之时,一个高亢的声音响起——“皇帝陛下驾到!”
众皆扭头一看,果然,龙尾道底处行来一队车驾,前后护驾的正是奉宸卫的将士,张打的也是皇帝的仪仗。
躲在后宫养病多时、久疏朝政的皇帝突然出现,让官员们发出了不大不小的一记惊嘘,“陛下来了!”
李治下了车,让人抬着他走上了龙尾道中间的御道,众官员立于御道两旁,弯腰拱手山呼万岁,送李治先行进入含元殿。
这时,官员们惊愕的发现,在抬着李治入殿的众多奉宸卫将士当中,有一位须发皆白的老者夹杂在那其中,极是惹人注目。
他身材高大挺拔,眼神内敛沉寂,步步稳健甚至虎虎生风,一点也不像个风烛残年的老人,更不像是一个宦官!
薛绍一眼看到他,情不自禁的就想起了薛楚玉!——五官体格甚至是神态表情,薛楚玉都像极了这位白头老者!
在场的众多官当中,已经有人禁不住低声呼出一个名字——“薛仁贵!!”
“真的是薛仁贵!”薛绍不禁心中惊叹起来:李治怎么会想到,让薛仁贵抬他入殿上朝?
官员们纷纷错愕不已,已经有不少人在交头结耳低声议论。
“停。”一个声音不大不小的响起,李治的座椅停在了龙尾道的半道上,就在离薛绍不远的地方。
所有人都噤了声。
李治病怏怏的躺在座椅上,眯着眼睛打量了一眼御道两旁的文武百官,问道:“薛爱卿,你累了么?要不,朕找个年轻人来替你?”
“启奏陛下!”薛仁贵声如洪钟、势若奔雷,“老臣还有些嫌弃这些年轻人腿脚太慢、走得不稳!”
“薛爱卿老当益壮,甚好!”李治赞了一声,再道,“以卿之大才,远不只托起朕之一人,理当让你擎起大唐的半壁江山,方才适宜!”
“谢陛下!”薛仁贵用他苍老的声音,嘶吼!
这三个字传进了薛绍的耳朵里,犹为震撼!他凝神看着这位虎老威不倒的苍劲老者,心中默念道:这,就是鼎鼎大名的大唐战神——薛仁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