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瑶卮埋在他怀里高兴够了,这会儿再想起姜寂月来,心情便又不一样了。
“诶,若照你这么说的话,姜寂月随你在北境这些年,又是离亲远嫁、又是独守空房……到今日,她竟还没给熬疯,倒也真是难得了。”
萧邃睨了她一眼,呵笑道:“你到底想说什么?”
“萧逐当时把她赐给你,一则是为了膈应你,二则是为了膈应我,三则么……便是为着让她监视你。可我印象里——至少就早年我所知道的来说,她好像从未往宫里递过任何不利于你的消息。”裴瑶卮搂着他的脖子,挑眉问道:“这其中,不可能半点缘由都没有吧?”
“有缘由。”他无奈笑道:“不过并非是你想的那个缘由。”
裴瑶卮哼了一声,松开他,起身去外间摸了两颗果子回来。
两人分了一只蜜桔,跟着,萧邃便给她讲道:“萧逐赐婚的诏令下来之后,我曾命默言详查过姜寂月这个人。”
说起来也是老生常谈了,少女闺中未嫁时,与往来府中的年轻大夫有了私情,彼此两情相悦,原本都快到了谈婚论嫁的地步,不承想一夕横祸飞来,好好的一对金童玉女,硬生生被那赐婚的诏令分开,一个无奈远嫁,一个悲愤欲绝。
“她进府当夜,袖中藏了块碎瓷片,本已打定了轻生的主意。我原就不是爱强人所难的人,再者那时候,我也确实没有这个心思。于是我便同她说,我愿成人之美,让她好好活着,等过段日子风头过了,再成全她与情郎天高任鸟飞。”
一开始,姜寂月并不怎么相信萧邃的话。
想想也是,连相依为命的兄长,都能为了尽忠事主四个字将她给舍出去,这全天下的人,又还有几个是能信的?
她想,或许真有人能再现成人之美的佳话,但那个人,无论如何都不会是与自家兄长你死我活了数年的楚王殿下。
然而彼时,萧邃说完这些话后,当真就没碰她。
她呆呆地目送他离开新房、呆呆地听着他叮嘱侍女要上心服侍,直到他的身影彻底在自己眼前消失,她收回目光,看了眼空空的手掌,蓦地流下两串泪珠来。
绝处逢生,大抵便是如此。
那之后,她对萧邃的疑心倒也未曾尽弭,就这样一面期待、一面惊惧的过了一段日子,就在她渐渐放下戒心,觉得来日可期之时,不承想,等来的,却是个足以摧毁她的噩耗——
她的小大夫,她心心念念的情郎,死了。
后来她才在兄长姜轶口中得知,就在自己送嫁北境的当日,那人便一盅鹤顶红送进喉咙,生生殉了这一段无果的恋慕。
萧邃派人寻过去时,寻到的,早已是一座冰凉凉的墓碑。
一时之间,姜寂月不知该恨谁。
春风拂柳,草长莺飞。
她站在姜轶坟前,过往的种种在脑海里一一闪过,仿佛就发生在昨日一般。
姜寂月曾以为,对着这个兄长,自己该是怨恨的。记得在刚刚得知那人的死讯时,她悲痛欲绝之际,不知曾在多少个深夜里,怀揣着最恶毒的心思,诅咒过这个拆散自己姻缘、间接害死自己所爱的兄长。
她恨他的愚忠,恨他在萧逐下诏之时,甚至不肯为自己多说一句话、多争取一个字。她恨他明明什么都知道,却宁愿将自己送进‘火坑’般的楚王府,也不愿让他所侍奉的主君,有一丝一毫的不遂心、不称意。
她以为自己听闻他的死讯,忙不迭地赶来,为的就是站在他的墓前,让这一抔黄土,掩埋下自己搁在心头这些年的恨意。
可当她真把姜轶的墓碑望在眼里时,最后的最后,她想起的,却还是年幼生计艰难时,他疼着自己、护着自己的模样。
“哥哥……”
她跪在墓碑前,细白的手指一寸寸抚过碑上粗粝的名姓,终是悲绪难抑,垂首落下两行泪来。
姜轶故去近半年,姜寂月第一次为他流泪。
“愿你在天有灵,瞑目安息,早登极乐。”
她想:但愿你我兄妹,来生对面不识,再也不要做亲人。
楚王府中,周国那边的大事一了,之前放到各处办事的人,也都先后归回了。
借由瞬雨这一张嘴,李寂等人先后都知道了楚王殿下‘恢复’记忆的事,一个个不由喜出望外。萧邃这两日闲在浴光殿中,正琢磨着第一个来找自己的人会是谁呢,那头刚从疏凡郡回来的李寂,便率先出现在了他面前。
“兄长。”
“默言啊,”他靠在榻上,眯了眯眼,含笑打量着面前垂首恭立,不苟言笑的人,仿佛对他的来意半点不知,好奇着问了句:“何事?”
李寂头都没抬,只回道:“之前姜轶的事……小弟特来复命。”
萧邃将姜轶的生死交在他手里,最后他却选择不救。知道此事的人,多半都觉得他是为着昔年的父仇,如今逮着机会,便也公报私仇起来。他不知萧邃是怎么想,此来复命,心里多少还是有些忐忑的。
“这事啊……”萧邃喝了口茶,颔首道:“既说是复命,那你便好好说说,我听听。”
李寂想了想,发现自己也没什么好说的。
他眉头微蹙,忖度着问:“兄长,您将他的命交给我,如今这结果,是您乐见的吗?”
“那要看这结果是因何而有的。”萧邃看着他,一抬下巴,问道:“说说,你为何不救他。”
李寂沉默了片刻,才道:“我只是觉得,我没有救他的资格。”
说着,他抬头迎上萧邃的目光,认真道:“他既认萧逐为主,便是将身家性命全都交付在了那人手上,姜轶至死都未曾有过违逆萧逐的意思,这样一个人,他的生死,我决定不了、您决定不了,甚至他自己都决定不了。
只有萧逐。
萧逐让他死,他就只能死。别人没资格救他。”
听完他的话,萧邃沉默了许久。
他不说话,李寂心里一半是坦荡,一半是打鼓。他自认说出来的话都是真心,没什么可遮掩的,但同时,他也怕自己这个答案,并不能让萧邃接受。
“你成全他善始善终,倒也不错。”
萧邃下榻,负手走到他面前,“默言,你看着我。”
李寂依言,与他四目相对,不敢退却。
他问:“谁有资格决定你的生死?”
骤然间,对面的人瞳孔一缩,神色巨变。
合璧殿,妧序刚才奉命去姜寂月院中送了些东西回来,此刻正与裴瑶卮回话。
“姜妃欢喜,要奴婢转达,多谢王妃娘娘厚赏,还说稍后便来谢恩。奴婢将您的意思说了,只嘱咐她好生休养就是,不必守着这些虚礼。”
裴瑶卮点点头,两人正说着,忽听一阵脚步声传来,旋即便见轻尘蹦蹦跳跳地跑进来,整个人欢欣雀跃的,也不知道哪来那么多乐事。
妧序无奈一笑,满脸的不省心。裴瑶卮瞥了轻尘一眼,低下头继续鼓捣她的点心匣子,冷不丁笑道:“蹦蹦跳跳,跟只兔子似的。又哪疯去了?大半日不见人影?”
轻尘笑嘻嘻跑进来,也不正经答她的问题,只同她说外头的新鲜事儿:“娘娘,您猜我才在外面见到什么奇景儿了?”
裴瑶卮冷漠道:“母猪上树,赖狗跳墙?”
轻尘一摇头,七扭八拐地‘嗯’了一声,同她说:“是章亭侯!奴婢才见他背负一捆儿藤条,正往内院来呢!”
“背负藤条?”裴瑶卮手里动作一听,神色古怪道:“……这什么意思?负荆请罪么?”
轻尘觉得瞧着很像。
可顾子珺最近犯过事儿么?
裴瑶卮转圈想了一遍,也猜不明白是怎么回事,兴致上来,正想亲自出去看看,这会儿,就见外头小丫头急吼吼地进来传话,说是章亭侯在外求见。
“哦……”轻尘恍然:“娘娘,合着他是来给您负荆请罪的呀!”
裴瑶卮怔愣过后,再一琢磨,笑了。
那时候当着萧邃的面儿,某位侯爷确实红口白牙亲自说过,若然此番,自己当真化解了周国的危难,他便情愿给自己下跪磕头,承认他有眼不识泰山,错识了金镶玉。
只是负荆请罪……她不觉叹了口气,想着章亭侯倒也真是个豁的出去的真汉子,能屈能伸。
“妧序,”她唤,“去外头好生把章亭侯请进来。”
妧序应了声是,不多时,正殿之中,顾子珺便身负一捆藤条,站到了她眼前。
“微臣顾子珺,拜见王妃娘娘,愿王妃长乐无极。”
顾子珺坦坦荡荡,裴瑶卮自也不见忸怩之色。她叫了声免礼,待他起身,便忍不住笑道:“侯爷这般阵仗过来,究竟是自比廉颇,还是拿我当蔺相如呢?”
“微臣莽撞,过去曾数次冒犯过王妃,之前大事在前,更曾数番质疑过您的决策,如今尘埃落定,方知自己眼界所限,实在是坐井观天了。”
他全无废话,说话间,便将身上藤条一解,双手奉过头顶,“但求王妃出气,恕微臣往日不敬之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