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夫人如今如何?
这个问题,裴瑶卮也答不出来。
她将自己所知的,关于沈庭如的一切,都与宿星云说了,“……此事是我疏忽了,早前已觉出不对,却没怎么上心,这会儿后悔也晚了。只盼她吉人天相,好歹……还存着性命就好。”
宿星云听到最后,只余一腔默默,不知该说些什么。
当晚,一元先生从昏睡中醒来时,恍惚了许久。
室中静谧,只有宿星云一人候在一旁,眼看着他睁开眼,她心头也跟着一颤。
此时她才发现,自己终究是有些害怕的。
床上的人一直没有说话,她沉了口气,强自挂上一抹从容笑意,过去问道:“醒了?”
他动了动,目光追着她看来。
宿星云托腮坐在他床边,故作揶揄道:“还记得我吗?”
“记得。”他定定地点头,半晌,朝她伸出一只手,唤:“娘子。”
心里的那块石头,霍然落了地。
宿星云绷不住了,抓过他的手来抵在脑门上,似哭似笑,说不出话来。
他连忙起身,将人搂在怀里耐心地哄。
“……对不起,让你担心了。”他道:“乖,别哭了,叫人听见羞不羞?”
“我乐意哭,要你管!”她使着小性儿,半天,问道:“……都想起来了?”
他点了点头。
“那你……”她咬了咬嘴唇,犹豫半天,才道:“……赵遣?”
不知过了多久,身边的人闭上了眼,认命地点了下头。
——北林赵氏幼子遣,贤公、怀国夫人胞弟,元光十一年生,年十二,封灵丘侯;仁治元年,相识疯医巢融,拜为师;武耀十年,共沈氏女私定终身,至年末,出走失踪。
“相韬……”
他将这个名字念出来,恨意之外,宿星云听到更多的,是恍如隔世般的恍然。
他说:“是他。”
——一切,都是他。
“当年我回京,向族中说明了与沈家女儿的事,当时大哥震怒,族老们亦是人人责难,从上到下,唯有姐夫一人是支持我的。”
翌日,裴瑶卮在房中正自忐忑之际,不想,却等来了一元先生亲自登门——
或者,现在她该唤一声小舅了。
赵遣同她讲起那年种种,眼中神色莫辨,“这其中种种,不必多言,到后来,我好不容易摆平了一切,只差与相氏赔罪这一桩,恰巧当时相韬出征归来——他那时已是相氏当家做主的人,我便递了帖子,邀他相见,打算正经与他赔礼谢罪。”
“他……”裴瑶卮语气犹豫,她看着赵遣这一身的上,许久方问:“是他做的?”
赵遣点了点头。
“他约我去相氏城外的别馆相见,我不疑有他,只身前去,却没想到,他早已预备好了一切,就等我自投罗网。”
那日,他被相韬命手下围杀,好不容易才冲出重围,一路逃出去,被逼到江边,眼看已是绝路,只能放手一拼,纵身跳入江中。
却没想到,这一跳,便误了赵氏二十年。
也误了沈庭如二十年。
“蘅蘅。”
他突然一唤,裴瑶卮怔了怔,回神,一点点热意从心底蔓延开来,写作亲缘。
“小舅。”她起身,在他脚边一跪,低头磕在他膝上。
“多谢你。”赵遣抚着她的头,仿佛透过她,看到了自己来不及道一声告别的姐姐,“多谢你……”
其后数日,若泽山别苑热闹得很。
当裴瑶卮与赵据一同引着赵遣来到仙怀大长公主跟前,道明来龙去脉之后,大长公主起先是难以置信,待心神稍定后,头一个反应,便是将赵遣叫到面前,捉过了他的右手。
——他的右手上有一道经年的伤疤,从食指指根到手腕外侧,顺顺当当地连做了一条斜线,惹眼得很。
“遣儿……”大长公主颤着声唤出这一句,眼里瞬间盈满了泪:“当真是你!……竟当真是你!”
她边说,便要伸手去掀他的斗笠,却被他后退一步,连忙给隔开了。
“嫂子……不成,”这些年,为着这张脸,他头一回觉得害怕,“我这张脸,毁了,怕膈应着您,就不要看了吧。”
大长公主一怔,随即便沉了脸。
“你是我一手带大的,比这小子更像我亲儿子,我还能嫌弃你?”她说着,半点不客气地指了指一旁的赵据。
说来,灵丘侯是家中幼子,同兄姊都差着年纪,与顺公裴长歌同岁、比赵据也不过年长五六春秋,只是个辈儿大罢了。仙怀公主的话半点不夸张,这个小叔子,实则就是被她一手给带大的。
也正是为着这一点,赵遣方才不敢在她面前掀开这道斗笠。
“嫂子,我知道您最疼我,但……”
他原本揣着耐性,打算好言相劝,却不想,大长公主等得不耐,见他总是推诿,索性亲自上了手,趁他不备,一把将那斗笠掀了。
随之而来的,便是一阵良久的无声。
“遣儿……我的孩子……”
等大长公主终于回过神来,赵据便从一向坚毅的母亲眼中,见到了从未有过的慌乱。
还有,心疼。
“怎么……是谁?到底是谁干的?是谁!”她不顾仪态,怒声嘶吼着,眼里的痛意仿若让她转眼老了几十岁。
赵据与裴瑶卮忙过去扶着劝慰,可她这会儿已听不到别的了,一个急火攻心,便晕了过去。
一场风波初定,赵据在屋里陪着母亲,裴瑶卮推门而出,便见赵遣站在廊下,重又将那斗笠戴在了头上。
“您别自责。”她来到他身边,轻声劝道:“纸总是包不住火的,您受的这些苦,舅母迟早是会知道的。”
赵遣点了下头,嘴里说着自己明白,可心里究竟过不过得去,也就只有他自己知道了。
“小舅,其实……”
自真相大白之后,她心里便一直揣着一件事,权衡了许久,也找不到合适的机会告诉他,直到眼下劝着小舅,她才恍悟——有些事情,大抵是永远没有合适的机会的,但却总是不能不说。
定了主意,她便道:“有一件事,我早该告诉您的。不知您这会儿可愿听一听?”
赵遣扭头看向她,心里有所猜测,稍一顿,便点了头。
裴瑶卮将他请到自己院中,阖了门,将温怜对赵轻愁、对相蘅、对自己的所作所为,通通告诉了他。
——除此之外,自然还有相蘅的身世。
“此事……我因不想让萧邃对温怜生恨,故而一直未曾与人吐露。”她说着,起身行礼,与之诚恳致歉。
而此刻,赵遣已经愣住了。
有关轻愁是相蘅的事,他早已知晓,自然说不得震撼,真正让他意外的,是相蘅的身世。
回过神来,他颤颤起身,将裴瑶卮扶起。
“你说……”他满是不确定地问:“你说相蘅是谁的女儿?”
裴瑶卮望着他,心疼得叹了口气。
“当初我带巢融进相府,他认出了沈夫人,便私下里去找她质问。
我亲耳听到沈夫人承认,相蘅,就是您的女儿。
这也就是为什么,这么多年来,相韬待相蘅,始终刻薄寡恩。”
赵遣听清了她的每一个字,可脑中却一时糊涂过一时。
“……不,”他怔然道:“不是说,相蘅的生辰,是武耀十一年十月吗?那她怎么会是……”
十一年十月,他与沈庭如分别,是在十年七月中,相蘅怎么算,也不该是自己的女儿啊……
裴瑶卮却道:“此事,萧邃跟我说过。
相蘅的生辰,原该是十一年五月初一。相韬在当年二月,上告父母,假称沈夫人是桓家女儿,纳之于含丹,大抵是为着他自己恭孝勤谨的名声,也为了不使沈夫人失礼于舅姑,便着意将相蘅的生辰推后了数月,以作周全。”
她想了想,又道:“您要是不信……只看一看相蘅的长相,便也足以佐证了吧?”
赵遣抬头看向她。
他记得自己本来的面目,相蘅这张脸,诚然是与自己相像的。
“我不是不信……”他重又坐了下来,摇着头,眼里亦喜亦悲,“我是没想到……”
没想到,竟会有这样的事情。
好半天,他忽然一个激灵,抬首看向裴瑶卮:“也就是说,现在的轻愁……不再是我的女儿,却还是我的女儿?”
裴瑶卮点了点头。
是啊,谁会相信,这世上竟会有这样的事呢?
她相信,温怜是不会有机会知道一元先生便是灵丘侯的,可是,她这副手笔施来,造就的结果,却玄妙如此,叫人不得不叹一句天意弄人。
实话讲,在弄明白这回事时,她心里是有欢喜的。
——这欢喜,是为小舅所有、为沈夫人所有,也为从未拥有过父亲之爱,却百转千回,还是成为了生父之女的相蘅所有。她想,此事与这三人而言,说不得,也是一种补救、一种迟到的成全。
可同时,她亦是担忧的。
——这担忧,则是为小舅、为宿夫人,也为那至今不知何处去的小表妹轻愁所有。
若是宿夫人知道了轻愁此刻的身份……
即便她是心胸开阔之人,可这世上,又有哪一个母亲,能‘心胸开阔’到如此地步,以自己女儿的命,去成全夫君同另一个女儿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