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言一出,四座皆惊。
众妃嫔禁不住惊诧与好奇,彼此间已三三两两,小声议论了起来。梁太后脸色愈发难看,喝了声:“都聒噪什么!”
待殿中复又静了下来之后,梁太后勉力撑住了门面,冷哼一声道:“难为母后皇太后记得,不错,哀家身边确实曾有一丫鬟,名唤淳仪。但那又如何?”
说着,她目光如刀子,嗖嗖刮向缨儿:“退一万步讲,就算这贱丫头真是哀家旧仆的女儿,难不成,她做下的孽,便都尽可以往哀家身上推诿了么?”
李太后只是淡淡一笑,道:“姐姐急什么,这不是还没问完呢么。”说着,她一抬手臂,对缨儿道:“你接着说。”
缨儿怯怯应了声是。
“当时,奴婢去敬慈宫请安,圣母仁厚,念着旧情,赏了奴婢不少恩典,奴婢心里感激,抱定了心思,想着要好生为圣母尽忠。
于是……于是……”
缨儿既虚弱,又恐惧,话说到这里,来回重复了数遍,就是不见下文。
萧逐露出一丝不耐,严声道:“于是什么?”
缨儿狠狠一抖。
“于是在德妃娘娘临产之前,圣母皇太后暗地里将奴婢叫过去,吩咐奴婢戕害皇长子时,奴婢明知是错,但也万万不敢不从!请陛下饶命!母后皇太后饶命!”
听到这里,梁太后已是气得发抖。
“混账!反了,真是反了……”她伸手朝缨儿指去,指尖都在颤抖,“你这个贱丫头,究竟是谁,是谁指使你这般诬陷哀家!是谁!”
李太后平静地看向她,缓缓道:“看样子,这丫头的告发,姐姐是不认了?”
“哀家当然不认!”梁太后拍案起身,手掌都震得生疼,一时间,下首坐着的众嫔妃们也都跟着急惶惶地站了起来。
她怒瞪着李太后,仿佛她才是出言告发自己的人,“哀家乃是国之圣母!又岂是随便一个不知从哪跳出来的贱人都能攀诬的?母后皇太后该不会真信了这贱人的话,立意要让全天下看笑话罢!”
李太后垂首一笑,不急着表态,转而向萧逐问去:“皇帝以为呢?”
萧逐沉吟片刻,正待说话之际,忽听得内殿方向传来一阵吵嚷,没一会儿,便见产后体虚,衣冠不整的宇文柔不顾宫人阻拦,哭喊着就朝自己扑来,嘴里尽喊着些要自己做主,严惩凶嫌的话,声嘶力竭的,也不知她哪来的这般足的精力。
萧逐心里有十成的不情愿,但还是做出一副关切之态,亲自将她扶起,劝道:“爱妃才刚生产完,这般扑出来,若伤了身子可怎么好?”说着,他目光一寒,射向宇文柔身边的侍女,“都是怎么伺候的!娘娘情急,你们也敢由着她胡来?”
几个宫女连忙下跪认错,直道不敢。
“陛下,您别怪她们,是臣妾一意要过来的。”宇文柔脸上尽是泪痕,说话间,她刻意看了梁太后一眼,意有所指地对萧逐道:“皇儿是臣妾拼了性命生下来的,臣妾身为人母,哪有冷眼看着孩子遭难,问都不问上一句的道理?陛下,请陛下为臣妾母子主持公道,切莫放任了罪魁祸首,逍遥法外!”
她一边说,一边作势要跪,被萧逐稳稳扶住。
梁太后受了她锐利的一眼,只觉心口的火气愈发压制不住了。她双目一眯,透着寒光,问道:“德妃,你这话是在指谁?”
宇文柔毫不示弱,冷哼一身,道:“臣妾所指的,自然是谋害皇嗣的贼首!倒是圣母这一句话问得奇怪,倒似有几分心虚在里头!”
梁太后怒不可遏:“你放肆!”
宇文柔还要说话,萧逐却先沉下声音,短促有力地喝了声‘爱妃’,而后警告道:“圣母面前,不得无状!”
宇文柔暗暗一咬牙,强压着满腔的不忿。
这边好不容易消停了些,萧逐这才腾出精力,去回李太后一先的问话。
“这丫头虽则言之凿凿,但终究是一面之词,不足取信,朕以为,此事,还需细细查问。”他试探道:“母后以为呢?”
李太后看了半天的闹剧,这会儿都有些倦了。她点点头,道:“哀家也是这个意思。这丫头话中所言,包括她的出身来历,是都该好好查上一查。只是……”
说到这里,她刻意一顿,目光悠悠转向梁太后。
梁太后面色不改,可心里却被她看得一慌。
不妙。
眼下的局势,对自己而言实在太过不妙,若是和寿宫借此机会落井下石,又或是此事从头到尾,原就是和寿宫所为……
想到这种可能,她越发恐惧起来。
那头,李太后却似无奈一叹,“唉,姐姐也别怪妹妹,德妃身份贵重,皇长子又是皇帝膝下的第一子,此事怎么往大了说去都不过分。如今这丫头既咬死这条舌头,攀着姐姐不放,祖宗家法在前、六宫妃嫔都看着,哀家也实在是不敢徇私。”说着,她神色正肃起来,对着殿中众人道:“如此,在此事尚未查清楚之前,便请圣母阖宫禁足,莫再外出了。”
“你——!”
梁太后急火一窜,哪里肯依,正待与她争辩几句,谁料,李太后却是全然没给她这个机会,紧接着便道:“至于这事儿要怎么查——”她目光一拐,稳稳地定在了宗汝仪身上。
这一眼,登时便惊了梁太后主仆的心。
她们可都还没忘,当时宋移丰是如何死的。
梁太后一步挪到宗汝仪面前,双目死死地与李太后对视着,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你敢!”
全无底气的警告,听起来,倒更像是困兽之鸣。
李太后仍是不疾不徐,微微一笑,移开目光,看向了萧逐。
“自古刑不上大夫,圣母身份尊贵,自然是不能问的。为今之计,也只有将敬慈宫这几位有脸面的奴首带下去好生问上一通儿,方才是维护圣母清誉的道理。”她问:“皇帝以为如何?”
萧逐知道此举背后意味着什么。
奈何,李太后句句在理,那头还有宇文柔步步紧逼,他纵然不愿,也只得一边受着亲娘满是警告的眼神,一边对嫡母道:“母后言之有理,便依您所言,将敬慈宫的奴婢都带下仔细查查。”
一场风波至此,才算告一段落。
梁太后被轿辇抬回敬慈宫,整个人如同没了半条命一般——她甚至分不出多余的精力生气,一味只顾着担心宗汝仪在暴室的遭遇了。
她们会怎么对她?
会上大刑么?
李颦……她会暗下毒手么?
梁太后越想越烦躁,等回过神来时,手边的一只玉脂瓶已被她泄恨似的掷了出去。
外头的戍卫听见动静,立时过来询问,梁太后将人骂了一通儿,正要打发下去,忽而脑中却想起了什么,语气便跟着顿了一顿。
“等等!”
戍卫闻言定住,忙问圣母有何吩咐。
梁太后让人悄悄去崇天宫请皇帝。
怕人不来,她甚至还出口咒了自己几句,只说皇帝若执意不肯见亲娘,那哀家索性便一脖子吊死,这就寻先帝去!
当夜,阖宫寂静下来之后,敬慈宫的大门终于动了。
萧逐姗姗来迟,进了暖阁见到母亲,心中既有愧疚,又有质疑。
说到底,他也并不十分相信,自己的母亲当真从未对有孕的宇文柔打过任何主意。
“母后执意要见朕,究竟有何话嘱咐?”母子两人在罗汉榻两边一坐,他问:“您是担心暴室里宗姑姑?”
宗汝仪她自然是担心的,只是眼下,她更急于让萧逐相信自己的无辜。
她深深看了萧逐一眼,道:“皇帝,你是哀家的亲儿子,到了这个时候,母子之间,有些事情,就实在不必再藏着掖着了。”
萧逐眉头微蹙,“母后指什么?”
“哀家知道你的脾性,也知道此番宇文柔母子的事,你心里十有八九也是怀疑哀家的。”她定定与儿子对视着,说道:“但哀家要告诉你,这件事,从头到尾都与哀家无光,哀家才是被人算计的那个!”
萧逐半天没有说话。
梁太后心里又气又无奈,却也没有别的法子。她叹了一声,道:“你不信?那哀家这就给你一个理由。”
她道:“不错,哀家的确不喜欢宇文柔,更怕她生下带着周国宗室血脉的皇子,哀家甚至可以承认,早在她有孕之初,哀家确实是曾动过些心思的。”
说着,她望向萧逐,眼神无端带上了一丝揶揄般的深意。
萧逐蓦地一怔。
“但后来……”她唇角微勾,“皇帝你与哀家母子连心,有些事情,你既已做在了前头,哀家心知肚明,又何必画蛇添足,多此一举,平白为自己惹上一身骚呢?”
她话音未落,萧逐已猛地站了起来。
梁太后嘴边的笑意愈发明显了,她伸手过去,重新将萧逐拉回到座上。
皇长子虽平安降生,但却身带弱疾,命数艰难,这是因为什么?
当真只是一个‘先天不足’吗?
她看着自己多心冷情的儿子,想来,宇文柔或许永远都不会知道,真正要害她儿子的人,恰恰是她所信赖仰仗、求着主持公道的,她的夫君——大梁的皇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