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瑶卮想告诉她,自己是这天底下最不愿意将清檀牵涉进风波之中的人。但打从清檀出生的一刻起,有些事情,便注定别无他法。
就好像梁太后、宇文柔之流对清檀的敌意一样,匹夫无罪,怀璧其罪,谁让她姓裴?
谁让,她偏偏是自己的侄女?
裴瑶卮沉吟片刻,本想如常一般安慰悯黛,叫她放心,给她承诺。但最后话出口时,她却禁不住问道:“业成公主,来日是要嫁给咱们家二公子的。长姐觉得,公主与风波,还割离得开吗?”
悯黛动作一顿。
裴瑶卮这样问她,也有试探的意思在,她想看看,对于萧逐与相垚的关系,悯黛究竟知道多少。她能看出来,自己这个问题,让悯黛害怕了。
许久之后,悯黛沉沉问道:“儁出之事……你看出什么来了?”
她笑了笑,淡淡道:“这事原也不难看清楚。二哥如今,应当深得陛下倚重,小妹只是好奇,当初赐婚业成公主,陛下究竟是一时之间的无奈之举,还是……顺水推舟,正合其意的安排?”
悯黛问她,两者有何区别,裴瑶卮就说,区别可太大了。
若为前者,那就说明,是在赐婚之后,萧逐才有意借着清檀的婚事拉拢,将相垚提拔成自己人的。但若为后者,那便代表,相垚打从许久之前,便已经私下里与萧逐有往来了。
说不定,是在姜轶腿伤之后?
又或者,是在相婴自请出宫,为仁懿皇后守陵之后,他知道相婴这辈子都不可能全心全意地忠于他,所以,才将目光锁定到了他同父异母的哥哥身上?
悯黛听她说完,也知道这其中的利害,可她愁眉紧锁,最终还是摇了摇头。
“本宫不知。”她道。
裴瑶卮知道,她说的是实话。
不多时,浅斟匆匆进内,面色沉肃地禀道:“娘娘,敬慈宫派了人来,传王妃过去一趟。”
敬慈宫?
乍闻此言,裴瑶卮只觉心累,暗暗抱怨着,不知梁太后这是又要出什么幺蛾子。
悯黛显然也是一样的担心,只怕梁太后这是想拿宇文柔的事做筏子,与相蘅为难。想了想,她特地吩咐了浅斟随行,再三嘱咐了她要小心行事,不可逾距,方才放了人去。
然而,到了敬慈宫,裴瑶卮才知,这回竟是她们自己杞人忧天了。
“哀家的一位亲人病重,太医去看过,却束手无策。哀家知道楚王府有能人异士,只是能人多古怪,没有主子的话,向来不与外人瞧病。”梁太后缓缓说道,“如今楚王不在京中,就不知楚王妃肯不肯给哀家这个薄面了?”
她还带着几分鼻音,眼眶亦有些发红,不知之前是不是已经哭过了。
裴瑶卮有些意外。
前世今生都算上,梁太后与她说话的语气,从未有过这般客气,也不知这是压了多少火在心底。更不知,她这是为谁,方才肯这般委屈求全。
心下默默忖着,她道:“圣母的意思,是要请一元先生为您族人施诊?”顿了顿,接着问:“却不知是哪位贵人?”
闻言,梁太后似是一哽,站在一边的宗姑姑见此,便出声代为说道:“是玉华真人。”
裴瑶卮愣住了。
玉华真人……那就是,梁烟雨了?
梁太后见她神色有异,只当她要落井下石,并不愿意答允,不由有些急了,“怎么,哀家亲自开口,王妃却还不愿意给哀家这个面子么?”
裴瑶卮收回思绪,道了声不敢,“圣母误会了,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更何况还是圣母的亲人,想来一元先生也不会袖手旁观的。”
梁太后微微松了口气,追着同她确认道:“你答应了?”
“若然圣母信得过,妾愿意请一元先生前去施诊。”
梁太后点点头,脸上轻松了不少,隐隐透着喜意,宗姑姑便道:“王妃娘娘既然答允,那便劳娘娘玉驾,明日便带同先生,随圣母皇太后同赴一趟玉华观吧!”
“王妃娘娘,”
才一从敬慈门出来,浅斟便急着叫住了她。裴瑶卮一回头,就见她忧虑十足道:“娘娘真要随圣母皇太后同赴玉华观吗?”
裴瑶卮淡淡一笑,“适才在殿中,姐姐不是都听到了吗?”顿了顿,她问:“姐姐这是担心什么?”
“那玉华真人……”提到那人,浅斟脸色便不好看,好半天,叹了口气,道:“您应该听说过,在潘贵妃之前,原有一位梁贵妃的吧?”
她点点头。
“听说过,当今陛下的亲表妹、圣母皇太后的亲侄女,当年是秦王侧妃,皇上登基之后,便封了贵妃。”她浅浅笑道,“后又在晏平三年,因谋害仁懿皇后之事坐罪遭废,度道出居,号玉华真人。可是?”
浅斟没想到她知道得这般清楚,愣愣地点了点头,方才道:“娘娘既然知道她是因谋害仁懿皇后之事而坐罪遭废的,那您……您怎么还敢答应圣母皇太后,要与她同去呢?”
梁烟雨从小在梁太后身边长大,梁太后对她的疼爱倒是真的。如今能为她来求自己,裴瑶卮也相信,这里头是有真心实意的——但凡梁烟雨当真是重病难愈的话。
只是,她也明白,梁太后纵然要求一元先生去给梁烟雨施诊,但却不必非要她这个外人随行——尤其是,楚王妃还生得那么像仁懿皇后。除非梁太后是恨梁烟雨不死,这才非要让她看看这张脸,刺激刺激她。
这样想来,这件事,要么,是梁烟雨真病了,那梁太后便是既想治侄女的病,又想趁机对她这个楚王妃做点什么;要么,就是梁烟雨好得很,梁太后单纯就只想对她做点什么。
她对浅斟道:“圣母开口,又是治病救人的事,我不能不答应。若然不随行,我也担心若有万一,一元先生再出点什么事。”说着,她话锋一转,故作轻松道:“好啦,横竖如今都已经应了,姐姐就别为我担心了,走一步看一步,见招拆招就是了。”
她宽了宽浅斟的心,嘱咐她回去之后,替自己好好同长姐说说,让长姐也别为自己担心才是。
“时辰不早了,我得回母后皇太后那里了,便不与姐姐同回显粹宫了。长姐那里,便有劳姐姐了!”
浅斟无可奈何,也只得应了,一路心事重重地回去了。
裴瑶卮回到和寿宫时,李太后午睡早已醒了,这会儿,正在窗下插花。
“回来了?”
裴瑶卮含笑上前,接过了宋姑姑手里的活儿,帮她择选花草,“母后醒了多久了?可服过药了?”
李太后着意看了她一眼,玩笑般道:“你若是再晚些时候回来,便该十分哀家服晚上那碗药了。”
她笑着敷衍过去,没多说什么。
过了片刻,李太后忽然问道:“敬慈宫要请一元先生去玉华观?”
“是。”
“你也答应了?”
她笑道:“救人性命的事,若是不应,恐于殿下清议有损。”
李太后不是不明白这个道理,只是,她同浅斟一样,也觉得相蘅没必要亲自走这一趟。
她问:“你可知道玉华观是什么人?”
裴瑶卮颔首道:“玉华真人梁氏,晏平朝的第一位贵妃。”
她说得自是没错,可李太后却只记得,那是个曾构陷过她的亲生儿子的女人。
她看了自己的儿媳几眼,想来想去,却终究没爱将那起子陈年旧事翻出来与她细说,“罢了,你既已应了,去便去吧。”
顿了顿,她唤了声:“移丰——”
宋姑姑闻声上前,李太后吩咐道:“明日你随王妃同去,眼光放亮些,别叫哀家没法同儿子交代!”
宋姑姑笑着应了,裴瑶卮忖了忖,也没多说什么,只向李太后道谢。
李太后叹道:“你自己要小心些。再有就是……你与那玉华真人,能不见就不见吧。免生祸端。”
裴瑶卮恭恭敬敬地领了命,李太后见她多一句话都没有,反倒有些好奇,问道:“你知道哀家为何这般嘱咐你?”
她便笑道:“玉华真人为贵妃时,与仁懿皇后不睦,且后来被废,也是因为仁懿皇后的缘故,这些事情,于宫内宫外皆不是什么秘密。儿臣有自知之明,明白母后的担心,也请母后不必劳神,儿臣会谨言慎行的。”
李太后点了点头,利落地剪掉一片嫩叶,徐徐道:“嗯,你知道便好。”
翌日,裴瑶卮早早进了宫,去和寿宫请了安之后,便带着一元先生,跟随圣母皇太后的凤驾出宫了。
玉华观位于京西的离宫——承阳宫内,从帝宫启程,行了半日,到时已近申时。
“娘娘,您怎么了?”轻尘跟在她身边,只觉愈近承阳宫,主子的神色便愈发沉重,不由十分担心。
裴瑶卮摇摇头,低声只说没事。梁太后那头着急,眼看都这个时辰了,却也不说稍歇,一到地方,便直奔了离宫西角的玉华观。宋姑姑原不赞成楚王妃随行,可裴瑶卮越是到了这会儿,却是越是想去看看观中的那个人。
玉华观位置冷僻,侍候的人却是不少。她跟在梁太后身后,一路长驱直入,进到寝室内,先是一股子药味扑鼻而来,紧接着,便是一阵急而重的咳嗽声。
看来,倒是真的重病了。
“……主子,主子醒醒,圣母皇太后带了大夫来看您了!”侍女伏在床边,低低的唤。
一截干瘪而苍白的手臂伸出床帐,纤长的手指还攥着一方帕子。
“……姑母,姑母,是您吗?是您来看烟雨了?”
没什么,比熟悉的声音更能叫人恍惚的了。
裴瑶卮微微发起了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