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耀十九年,大约是在年中吧,那时候我随二伯父一家在京城,就在这方宅子里——就在汲师叔过去曾住过的院子里,我找到了一本书。”
“——《华都秘闻录》。”
听到这里,裴瑶卮看了她一眼。
温怜淡淡一笑,解释道:“那时候我才知道,原来这《华都秘闻录》是分两卷的。叔父给你的那本是下卷,而汲师叔留下的这本,则是上卷。”
“……这所谓‘可逆天动命’的长明四阵之阵法,就全都记载在这本上卷之中。”
“你知道我的脾性,一夕得了这么个‘好东西’,我兴奋难抑,觉都睡不着,铆足了劲儿的,就想亲自试上一试。”
“当时我与萧逐的关系还很和睦——”说到这儿,她笑了一下,似是自嘲,“不瞒你说,从小到大,他一向是最支持我鼓弄这些东西的人。后来我都养成习惯了,每每于玄术上有何收获进益,不爱同旁人说的,我都同他说。
那回也不例外。
我跟他说起长明四阵,我说我想试试,但又对书上所言有疑虑之处。他给我出主意,我们商量来商量去,最后便决定一起去一趟不可台。”
“我原以为,自汲师叔圈禁以来,不可台该是很难进的。但也不知萧逐用了什么法子,我们俩这一路上都很顺利。”
或者说,是太顺利了。而温怜也就是在那个时候忽然领会到——原来自己这位表哥,是有夺嫡之心的。
“在不可台,我见到了汲光师叔。”
温怜说完这句话后,目光凄茫,不知在想些什么,停顿了许久之后,方才回过神来。
“那一面很短。但我得到了我想要的一切答案,临走时,汲师叔告诫我莫要打长明四阵的主意,他说……阵法若不成,我会死;阵法若成……我会付出比死更可怕的代价。”
裴瑶卮看着她空洞的双眼,终于开口说了一句话:“你不信?”
温怜蓦然一笑,摇了摇头。
“不。”她说,“我信。”
裴瑶卮一把攥紧了自己的衣裙。
“我怎么会不信呢……我是温家的人,我比谁都相信玄门术数,亦比谁都相信有得必有失。”
“我只是没想到,我为萧逐成全一条帝王之命,代价,竟然是萧还的命。”
她眼睑颤动,泪水无声滑落。
裴瑶卮见不得她这样,撇过头去,不再看她。
温怜继续道:“晏平二年,阿还死后,我想毁了长明剑、也想杀了萧逐,可仅凭我一人之力,我做不到。
于是,我便带着我这一腔子恨,又去了一趟不可台。”
裴瑶卮强撑着一口气,含了些指望,问她:“你想毁了长明剑、你想杀了萧逐,可你又知不知道,汲光想毁想杀的是什么?”
温怜看着她,静静一点头。
这一点头,碎了裴瑶卮对她最后的指望。
她说:“我知道。
他想重追华都世。”
裴瑶卮霍然起身,像是从未认识过对面的人一般,难以置信地打量着她。
“蘅蘅,抱歉。”温怜说,“从我找上汲师叔那一刻起,我便注定是要对不住你了。”
对面的人问她:“他让你杀我,所以你杀了,他让你重生我,所以,你也重生了我?”
温怜点头。
她问裴瑶卮:“你还有什么想知道的吗?”
裴瑶卮没有再说一个字。
离开温府时,她活像是具行尸走肉,由妧序扶着,一路打着哆嗦回到楚王府,进了门不顾瞬雨的担忧,一言不发,径直冲到了浴光殿。
殿中空荡荡的,她这才想起,萧邃出门办事去了。
这一整晚,她独自躺在床上,抱着萧邃的枕头,一颗心足像是被人拿麻绳缠紧了,拧麻花似的死死勒着,可饶是这么难受,眼睛里却愣是一滴眼泪都流不出来,胀涩得要死。
温府里,裴瑶卮走后许久,温怜一直坐在原处,动也未动。
“娘娘……”独觞站在一边,心里又虚又急,出口的话都带着颤音:“您别这样……”
见温怜不说话,她小心翼翼地上前,蹲在她脚边,双手扒在她膝上道:“娘娘,奴婢去找裴娘娘好不好?让奴婢同裴娘娘解释……娘娘,您别这样苦着自己,奴婢看着心疼……”
好半天,温怜眼珠子转了转,慢腾腾地朝她看来。
她脸上带出一抹笑,伸手在独觞头上揉了一把,“傻丫头……你解释什么啊?”
“那些事都是我做下的,我不冤。”
“娘娘……”
独觞张口结舌,一句反驳的话都说不出来,许久才道:“可您该让裴娘娘知道,您是为当年所为追悔莫及的——”
她想说,您该让她知道,岐王殿下死后,您心中所恨,不止是长明剑、不止是当今皇帝,还有您自己啊!
“您该告诉裴娘娘,您不是……”
她的头越低越深,到最后双目一阖,泪水滴滴答答地往下掉。
温怜深吸了一口气,摇着头,否定了她的这些‘应该’。
她说:“从当年为萧逐改命时,我这辈子如何,就已经定下了……”
“我这一身孽也罢,只是蘅蘅——
她被我骗这一回,以后,她还敢不敢信啊……”
因这夜出了这么回事,瞬雨心里不安,想着萧邃临行时的嘱咐,连夜便发了封飞鸽传书出去,翌日下午,萧邃便紧赶慢赶地赶了回来。
“你……你怎么回来了?”
裴瑶卮原是呆愣愣地坐在浴光殿廊下,看着庭中的落花出神,冷不丁见一道人影倏然而至,心头一惊,待看清了是他,还揉了一把眼睛。
萧邃将左右侍奉的人都打发了下去,牵着她的手,将人带进屋里,“瞬雨昨夜给我传信,说你不大对劲,我哪还在外头待得住,这不就回来了。”
他说着,不忘将她前前后后转圈打量了一遍,见她身上没有伤处,方才稍稍安心。
却不想,自己才舒了一口气,跟着便觉腰上一紧,被她一头扎进怀里,死死抱住了。
萧邃愣了愣,眉头一点点蹙起来。
他搂紧了她,一下下摩挲着她的后脊,低声哄道:“好了好了,不难受了……”
“不,”裴瑶卮在他怀里一个劲儿地摇头,“我难受,我好难受啊萧邃!”
只听她这么一说,他便也跟着难受了起来。
耐着性子哄了许久,他琢磨着瞬雨的话,小心翼翼地试探道:“昨日去见温怜了?”
一听这名儿,她便觉心头跟着一抽抽。
见她不语,萧邃又问:“吵架了?”
吵架……
若是真还能吵得起来,倒是好了。
“萧邃,我从来没问过你——”她仰头看向他,“阿还死后,你待温怜这样客气,可你心里,难道就一点都不恨她吗?”
萧邃抚在她背上的手微微一顿。
“当然恨。”他淡淡一笑,一声叹息响在她耳边,“但是阿还爱她。”
——萧还爱她,是以,他也愿善待她。
只这一句,便让裴瑶卮到嘴边的话停住了。
萧邃没回来之前,她一夜未眠,想得都是要怎么跟他诉苦,怎么告诉他,自己被全心全意信任了二十年的挚友,背叛了个彻底。
可现在,她又不知这话该不该说了。
若是萧邃知道,当年害死自己的人是温怜,他会如何?
若是萧邃知道,温怜如今已然与汲光站在一派,他又会如何?
温怜,温怜,为何偏偏是温怜……
为何偏偏是她习惯了信任、习惯了心疼的温怜……
“怎么突然问我这个?”萧邃的声音响起,将她拉回了尘世。
他问:“你同温怜,到底怎么了?”
“她不要我了。”最后,她道,“她……选择了汲光。”
夜里,堪堪将人哄睡了,萧邃便悄声下床,披上外衣,一步三回头地出了殿门。
殿外,瞬雨奉命,早已领着一元先生等在那里了,见他出来,二人行过礼,萧邃对瞬雨点了下头,便让人先下去歇着了。
一时到了偏殿,他便道:“这么晚还劳先生过来,委实是麻烦了。”
一元先生摆摆手,只请他直言。
“听说昨日蘅蘅请先生过来请过脉?”
一元先生心头一动,联想着楚王妃昨晚回府时的动静,大概便都明白了。
他点了点头,不等萧邃再言,便将昨日来见裴瑶卮时,两人话中的种种,皆与他禀了一遍。
“王妃昨日便是在知道岐王妃曾救护轻愁一命后,开始有些不对的。”他道,“只是王妃不肯多言,跟着就去了温府,等回来时……便是精神萎靡,像是受了极大的打击一般。”
他话说到这里,萧邃脸色也已有些不大对了。
一元先生见此,也跟着心慌起来,半晌,试探道:“殿下,不知这其中……究竟有何不对啊?”
萧邃慢慢抬起头。
他此刻的眼神,将一元先生给吓了一跳。
“殿下您……”一元先生霍然起身,满心疑云,“您没事吧?”
片刻,萧邃深吸一口气,阖眸仰头。
“先生啊——!您一向聪睿,可遇上子女之事,也难逃一个关心则乱。”
一元先生越来越不安,“殿下……您此言究竟何意?”
萧邃睁开了眼睛。
他问:“虚病与实病,是一样的治法么?”
一元先生一愣,随即,连连后退了数步,还拌翻了身边的凳子。